秦志远和秦志清偷偷摸摸的从后院窗户处探进半个脑袋来。
窗外桐花开的正好，应着在位皇帝文祁帝的要求，所有五品级及以上的大官，但凡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都须得在府邸里栽下一颗玄羽桐花，纷纷扬扬的桐花似风中舞絮，又好似六月飞雪。
文祁帝满脑子寻花问柳浪荡快活。他不喜欢那些中规中矩被选进宫的秀女，文祁帝坚信自古美人在民间，在深闺在秀坊，只有自己偶遇发掘的才是最好的美人。
他在朝上颁发这个命令的时候，双手一摊，兴致勃勃的问满朝文武大臣，若是在这样的桐花下与美人相遇，岂不美哉？
满朝文武寂静无声，连柳相这种最会油嘴滑舌哄得帝王开心的老乌龟都没有像以往一样开腔赞同。
文祁帝看台下鸦雀无声，禁不住就失了笑，扳起了脸。
众人奏上来的折子堆得山高，他却一本都没有看过。
这几天老是有些资历老的大臣上议，说的净是文祁帝不喜的话，大多都是在他耳边反复唠叨什么江南水患，西北饥荒，平王屯兵。
文祁帝坐在金座上，心情很不悦。过世不久的父亲教他要攘外必先安内，后院不平，何以平天下？要知道后宫那也是宫廷的一部分，若不是他平定了后宫的诸多纷争，给各位嫔妾雨露均沾，那几个美人的父母宗系能对这个在位的皇帝死心塌地？这帮臣子不体恤他日夜操劳，反而还拿这些麻烦事来扰乱他的心思，真是一帮迂腐老臣子！
他这才坐上帝位多久，这些老臣子就是这样来劳烦他的吗？花那么一两个钱移植桐花又算什么，他们大宇朝国库里也不差那么点钱！
若不是看他们年纪太大，老臣都是清高骨头折腾不得，柳相又是个老奸巨猾的主，身后一座金山撑着，他今日就要统统把他们送进天牢里，让他们知道不对朕心怀敬畏感恩戴德的下场！
文祁帝心里很愤怒，但是他觉得自己该是个仁慈的好君主，于是他在鸦雀无声的金殿上继续和蔼可亲道：“昨日里那小族的皇子来臣，说是愿意同大宇重修百年秦晋之好，还说要送几个身段好的教养师傅过来□□宫里的舞姬。”
台下所有家府中有待字闺中女儿的大臣们，心底集体一凉。
按照往日里侍奉这个昏君所摸索出来的经验，下一句该是什么，大臣们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果不其然，文祁帝坐在金座上，捧着半边脸，期待的看着台下众多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臣子们，只作一副我这是大恩大德赶紧感谢我的模样：“这异域舞蹈乃是皇室之舞，何况来的人还是他们特意挑选的上等舞姬，是他们有苏族皇室里的教养师傅，若是只教宫里的婢女去学，未免太暴遣天物了一些。”
“以色事主，爱驰衰。”文祁帝摇头晃脑的说了这么一句，又哈哈笑了起来，“诸位爱卿，若是家中有什么待字闺中的女儿，都该送进宫里来，让她们学学异族的舞，日后若是宫宴上，倒也跳给朕看看，解解闷。”
让自己的嫡亲女儿跟着异族的教养师傅学跳舞，还要在宫宴上跳给皇帝看，这不是变相的说，这些大臣们心肝宝贝一样养着的千金闺女儿，在皇帝眼里就跟那些异族送来跳舞的轻贱舞姬一样吗？
众位大臣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一个又一个臣子面面相觑，正欲开口，皇帝却丝毫不耐烦的挥了手，只满脸不悦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别惹得朕不高兴。”
窗外的桐花开的纷纷扬扬，秦志远和秦志清两个混世魔王就从芙蕖居的后院翻了窗户，只鬼鬼祟祟的潜进了小妹的房里。
秦志远和秦若都是秦相府正夫人所生。秦夫人年轻时生的极美，待字闺中的时候便是个知书达理弱柳扶风的美人。她弹的一手好箜篌，时常对水凌音，琴声远扬，前来提亲的人，几乎都踏破了她们娘家的门槛。
秦相爷年轻时也是清廉刚正的一位君子，家中三代为官却代代两袖清风，是朝堂中与柳相最不对付的一位忠臣。
秦志远和秦若只相差一岁半，对于一般的名门来说，三年抱两绝对是正品夫人的荣耀，可惜秦若自打出生几乎都没怎么见到自己这位母亲的面。秦夫人生性寡淡，说是最喜清净，在生下秦若不久之后，就拿了个随便的由头去了北陵山，终年在北陵山潜心礼佛，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几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
如今在秦相府主持后院事宜的，是秦志清的生母，蓝夫人。蓝夫人虽然膝下有一个秦志清，但是对秦志远和秦若也是视若己出，没有丝毫偏袒。因为正品夫人还在世，所以蓝夫人这么多年都只是个二夫人，即使她将府上打理的井井有条为这个家府日夜操劳，可她还是不能被扶正。
秦相爷心里也是明事理的，他对蓝夫人心里有亏欠，不自觉的就把本该是庶出的秦志清当做嫡子来养，吃穿用度与嫡长子的秦志远丝毫不差。
秦志远和秦志清自小长在一块，虽是同父异母，但感情却甚是深厚。但秦志远觉得自己这个小妹性格实在是很古怪。
按理来说，秦志远和秦若是亲生兄妹，总该是有那么一丝相似的地方。可是除了他们都姓秦，别的还真不找不出点相同的。
秦志远继承了秦夫人的相貌，身形欣长貌比潘安，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往日里从繁华小肆打马而过时，甚是吸引路上少女的怀春目光。
秦志清虽然不如秦志远这么体态风流，但是也算是个翩翩公子哥。但是秦若可就不一样了。
秦志远一想起自己这个毫无是处的亲妹子，禁不住就觉得忧伤淡淡。轮姿色，秦若身体娇弱蒲柳之姿，跟那些闺中风流婉转的千金小姐实在不像是一个档次的。论性格，秦若心思诡谲，沉静的有些不像话，那个整天都凝着眉头的小脑瓜里也不知道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论才华，这年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秦若有个博学多才的名声，还不如别人夸她会做针线活计呢！这大宇朝，一个女子哪里又有上了台面以才博识？还不如好好坐在家里对镜贴花黄，寻个好人家早些嫁了，多好！
秦志远麻利的翻墙进来，秦志清也跟在他后面，笨拙的跳墙。
两人穿着公子哥的衣裳，秦志清宽大的衣袖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瓷瓶，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那声音突兀响起，清脆刺耳，想必已经惊动了里面的人。
秦志远回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让你好好学轻功，每次偷鸡摸狗都是你拖后腿！”
秦志清顿时不服：“你偷鸡摸狗还有理了啊！咱们去若妹房里还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似得，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走正门？”
秦志远一听也是，他这是翻墙翻惯了，一天不走窗户就浑身不舒服。可面子拉不下来，秦志远还是强词夺理道：“我是大哥，我懂得比你多，我说翻墙就翻墙，你不跟着来，那你自个去走正门啊！”
秦志清跟屁虫哼哼了两声，他胆子没有秦志远那么大，往日不敢一个人在外惹是生非，只能跟在秦志远后面，屁颠颠的跑腿。
秦若坐在床榻旁，正在看着江奴喝粥。她伤的重，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全。
江奴看她目光沉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宫里的令已经下了来，要她们所有大臣家府里待字闺中的女儿都进宫去跟着异域舞姬学跳舞，还说是跳的最好的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赏的是什么秦若不用猜便知道。那文祁帝脑子里全装的浆糊，先帝暮年时，诸多皇子争夺帝位死的死伤的伤，几位公主也在姻亲的利害关系中被杀的杀残的残，剩下的几个都是从最初时便明哲保身退居边疆做了王侯，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皇子倒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竟然便宜了这么个傻乎乎的，满脑子只知道宿花眠柳挥霍无度的文祁王，做了皇帝。
眨眼间，江奴就已经喝完了一碗粥，竟然直接端上了旁边的另一碗。她的肚皮简直通天，最开始的时候，像是头小牛犊子似得，吃些东西速度快的惊人。秦若知道她肯定是饿极了，也不出声叫她慢点，只是等她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残酷无情的直接把碗从江奴的嘴边夺过来。
这样冷漠无情的做法，让江奴愤怒的差点又咬她一口。要不是秦若摇了摇手腕上的小铃铛，江奴就扑过去抢了。
当初秦若发现江奴实在不善与人言谈，性子又倔，想不出什么驯服她的办法。恰好当初刹面修罗同她说过一个驯狼的房子，她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傻，却还是用了。
她手上带了一串手链，那手链上面镶嵌了一串珠子，本来是用来挡住那个被咬后留下的伤疤。可后来她去玉刹司的时候，刹面修罗听说了她见到一只训不服的小狼崽子的事情，给了她一串铃铛。
上面镂空的银铃铛便是刹面修罗亲手替她做的。她同江奴说好，只要她一摇铃铛，那江奴就必须停下手上的动作，专心致志的听她的话。
当初听到刹面修罗这样说的时候，秦若差点没笑出声。她那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难得的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意，这个本来是驯狼的法子传在她手里真是变了味，一想到江奴听着铃铛声像个小狼崽子似得，老实巴交的坐在她旁边，她更是想笑了。
但是没想到这招对江奴还分外有效。秦若坐在她的床榻前，摇了摇铃铛，竟难得的露出一点少女的神态，眉目也生动起来，染上了一丝快活而轻松的气息，朝她饶有兴趣的笑道：“你说我是该叫你江奴还是叫你江狼？”
江奴朝她龇牙咧嘴。
她还是不肯说话，但是明显对秦若的态度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毕竟不是哪个人都会喂她吃食，还为她包扎伤口给她上药。
秦若只想着叫她江狼，但是一时也没有在意江狼的谐音就是江郎。隔着层层纱帘，两个偷偷摸摸蹑手蹑脚走近的兄长顿时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难道小妹在房里偷偷养男人？
他们刚刚在秦若的房间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这才摸到了偏房里来。听下人说他这行事神秘古怪的亲妹子从外面捡回来一个叫花子，但是也不知道他这妹子还管人叫江郎啊！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目瞪口呆。
隔着数层纱帘，床上坐的人影单薄消瘦，秦若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不用想便知道是她那两个整天斗鸡走狗的哥哥，都懒得回头了。
江奴坐在床上，只盯着她手里端着的那碗没喝完的粥。秦若起身，将碗放在一旁，只说道：“日常饮食不宜过饱，饭七分则可。你身上带着伤，我都说过不让你碰第二碗的。”
江奴耸耸鼻子，嗤之以鼻，舔了舔嘴，一脸不相干。
看这架势，这半碗她是喝不到了。反正吃都吃了，不亏。
秦若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只笑眯眯的说道：“今日你的膳食是一碗素粥一碗素面，可是你多喝了半碗素粥。我记得外面的素粥，街边的摊上卖的是两文钱一碗。府里的粥米比外面的好，但也只算是一文钱吧。算起来你三天的工钱才是一文钱，你今天多吃了一碗，以后就要多给我做三天的工抵债，懂吗？”
听到秦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愉悦，站在纱帘外观望的两人顿时心情复杂。秦志远几乎没怎么和秦若聊过天，更是少有听到她这样毫无顾忌的说话嬉笑，顿时觉得作为一个亲哥哥，自己对秦若来说，还不如一个捡来的叫花子，顿感挫败。
江奴被她这么巧舌如簧的一说，顿时脸色就僵硬了。
秦若继续微笑的看着她，只说道：“下次还敢偷吃吗？”
江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又看看那碗还剩一半的粥。
她的目光在粥和秦若的脸上转了许久，终于怯怯的定在了秦若的脸上。秦若以为她要开口求饶，都准备抬手给她顺顺头发。她作为与玉刹司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自然是深谙这种先给一个大棒再给一只胡萝卜人心收买之法，结果江奴看着她，目光虽然怯怯，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下次还是要偷吃。
秦若差点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