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刚过,有儿就带上儿子推着独轮木车转村子卖菜了。碰巧,在邻村又遇到了那个算命先生。这回,有儿并没有问卦,倒是算命先生见有儿这番光景顿生了好奇,心里盘算起了什么。
这有儿姓吴,大名吴还有,小名有儿。中等个头,四方脸儿,一身中式衣着,扎着裤脚口儿。这人比较耿直,也有些憨厚,不大爱说话,就好一口旱烟,有事没事总爱抽一锅子。有儿老婆叫珍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小脚女人”,小寸宽的腿带儿缠着裤脚口儿,圆而略长的脸盘儿,乌黑的发髻常用小纱兜儿兜着。这女人脑子够用,可谓眼尖嘴快,也爱唠叨,什么都要管。眼下,有儿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属兔儿,大名吴根生,小名根儿,刚满九岁;女儿属猴,大名吴叶荣,小名叶子,才四岁。
这一日,阴历二月初十,柳湾那个刘老正赶着马车去清溪镇赶集去呢。刘老自然姓刘,这时五十来岁,大名叫刘云虎,排行老二。他家老大刘云龙,也就是龙娃,说是在什么地方坐大官呢。刘家是村里的大姓,本家子的人多,家境也殷实些。刘老一向讲究穿着,常是一身体体面面的打扮,喜欢戴副圆片儿茶色眼镜,天儿凉了还围条围脖,斯斯文文的,村里人都喊他刘老。这刘老有个癖好,就是喜欢打听人家的事儿,以便与众人闲聊时彰显自己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刘老来到集上,吃过小吃,买了老婆子吩咐的东西,便随意转悠起来。可巧,怼上了那算命先生,便上前搭讪道:“老汉,今儿个生意不歪吧。”算命先生笑着回道:“啊,就这两下咯。”“哈哈,额看呀,还是呀你这道行深。”“哈哈。”“咋样?咱泡一壶茶坐坐?”“嘿嘿,请喝茶哩还有啥说头呢。那钱有够呀。”“哦,那就快些着。”于是,算卦先生收了摊儿,便随刘老走进街边一家小茶馆。
“哎,上次在额们村,好像你说那个有儿有些个来历?啥意思?”“哈哈,额胡侃的。”“哎,不不不,你是高人,咋会瞎讲呢?哎,说来听听。”“哈哈,真想知道?”“闲着也闲着,就当取个乐子。”
“那额给你侃侃。这吴家原本是在几十里开外的什么镇上的。听说,那吴家原本挺殷实,在镇上也小有名气,一座挺大的四合院,一座打麦场,还有几十亩好地。据上了岁数的人讲,有儿爷曾在县衙户科供过职,是专司房契地契买卖的。仅有儿爷手上放出去的会子就有二、三十个呢,也就是驴打滚(这里的人称高利贷叫驴打滚)。可人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听说,前年个冬天,吴家遭了一劫。听那镇上的老人讲得才邪乎呢。说是,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刮得呼呼的,那天天儿也黑得有些个早,都没人觉得和往日有啥不一样。可就在天儿快压黑的档口,镇子外面来了一伙儿贼眉贼眼的人。掖着几杆枪,摸进镇子,径直冲进了吴家。可巧,那天有儿外出了,不在家,家里就有儿爹一个男人。那伙贼索要钱财,有儿爹舍不得,只荷出一些散碎银两。那咋能行呢?只见那个头戴大皮帽、身穿翻毛马褂、脚蹬大头皮鞋的头儿,扬手一嚷,扑上来几个家伙,三下五除二,把有儿爹给五花大绑,就是一顿恐吓、拷打。可那老头儿就是不肯舍财保命。结果呢?那帮贼一气之下,一刀下去,捅死了有儿爹。钱财洗劫一空,临了还一把火烧了房子。”
刘老津津有味地一边听一边嗯呀哦地应着,后来又问道:“又图财、又害命的,咋和吴家结了那么大仇气?还烧了房子。真是的。”“有人说,是吴家在外面做生意、放钱,得罪了什么人。也有人说,是有儿爹太吝啬,要多给些钱的话,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人说,吴家其实也不是镇上最富的,土匪专找吴家,恐怕另有蹊跷。反正,说啥的都有。”“哈哈,依额看,只有吴家自个明白。”“哎呀,事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原不原由的也都无所谓了。”“啊,也是。”
“不过,这说来也怪。听镇上的老人讲,那伙贼常在那一带打家劫舍,就一样,不欺负女人和小娃。不过,有儿妈可吓得不轻,疯了。那天夜里,那伙贼走了以后,大伙帮着从火堆抢出些粮食和东西。有儿媳妇带着婆婆和两个娃儿,临时住到邻居家。等有儿回来,才草草地把老爷子给埋了。”“也只得那样了。”
“你猜后来怎么着?像戏台上那样。说是有儿蹲在墙角里想了两天,最后说镇上的一切都不要了,要搬到偏僻的地儿去。”刘老已没啥问的了,可那算命先生却越说越来劲:“亲戚、邻居都劝甭搬,可有儿就是不听。搬的时候,有儿媳妇死活不肯带她婆走。没法子,有儿把他妈送到他舅厦。可谁知舅舅也不愿意管,就把有儿妈搁在一间空房子里,不管了。”
“这人呀,也真是的,亲姊妹嘛,咋能不管呢?”“谁说不是呢。”“难怪有儿老打发女儿去了。娃儿才三四岁,也作孽。”“唉,这吴家就这样完了。”“有儿也够闷的,就没露过一点儿。”“这种事咋说呢。”“也是。”“唉,这富贵也就一会儿的事。”“可不是吗?!”“光景好的时候还是多做点善事好。”
“有儿一家来的时候,还是额家老大给了他一座窑院,不然的话……”“你家老大不歪。”“老大可过得比额强多了。”“人家老大是啥干法,你是啥干法?”“嘿嘿。”“这不结了。”“这有儿也算有苦,刚来的时候,那窑里连一扇门都没有。”“能伸能屈嘛。”“哎,咱不说这了,晦气。”
“哎,还有啥消息?”“嘿嘿,额估计,估计……”“啥?”“这时局要变。”算命先生环顾了一下私下,然后凑近刘老小声说。“哦……”刘老小声惊讶道。“八路军快要来了。”“真的?”“额看快了。”“那得早做准备。”“嗯,就是。”
“哎,你看看额这往后咋样?”“你不是过得蛮滋润的嘛。”“额总觉得会变。”“变,变是一定的。就看咋变了。”“咋变?”“额也说不好,总觉得这世道会变。”“哈哈,那日本人来了,额还不是照样嘛,能变到哪里去?”“说不好。恐怕这碗饭呀,以后难吃了。”“咋会呢。啥时候人都有困惑,有困惑就离不了你这一行。”“那可不一定。”“一定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悟性。”“那你小看额了。”“哎呀,那敢小看你老刘呢。”
“哈哈。说了半天,还没给额算呢。”“非得算?”“那是。”“小心为上。”“这还说嘛,小心驶得万年船。”“额说的可不是这。”“嚄?”“走着瞧。”“真的?”“这还有假?!”“咋说。”“天机不可泄露。”“你看,又卖关子。”“嘿嘿。就这样,两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刘老回去之后,也没有到处说有儿的底细,因为有儿已经到了如今这步天地,村里也没什么人注意他。
两个月后,有儿老婆又生下了一个小子。有儿在窑洞门口蹲了半晌,抽了好几锅子烟,给二儿子取了个名字,大名吴根发,但小名却叫多娃。多娃,属牛,一生下来就瘦小瘦小的。
这天,小儿子满月,一般是要热闹热闹的,可有儿和珍儿压根就没准备,一个人也没告诉,家里静悄悄的。大概后半晌,窑顶上邢家老婆用手巾拎着五颗鸡蛋来到吴家,说是看看珍儿和娃。有儿寒暄了两句,给倒了碗喝的,便去院里收拾什么去了。珍儿让邢家老婆上了炕,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临走时,邢家老婆叮咛说:“额觉得这样对大的小的都好。你们商量商量,额等你回话。”“嗯。”珍儿答应道。两天后,邢家老婆又来了一趟,和有儿夫妻俩说了说,便回去了。有儿还和往常一样,回的家来,不大言语,一个人蹲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烟。
大约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路边的小草已经开始返青,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已经开了。邢家老婆领着一对赶着马车的男女,来到了柳湾村东头沟沿上的有儿家的窑顶上,那男的拴了马,先后从马车上搬下三口袋东西,又一袋一袋地抗到坡儿下面的有儿家的院门口。那女的则在窑顶上看着马车,没有下来。
“珍儿,”邢家老婆一到院门口就朝里喊道:“人额给你引来了。”有儿迎出来道:“来了,他婶子,快进屋里。”“嗯,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一斗小麦、一斗玉米、一斗高粱。”“哦。”有儿一边应着,一边就要和那个男的一道往屋里搬东西。只听见那男的说:“老哥,不用你搬,俺一个人抗就行了。”有儿干笑了一下,也没真下手去搬。那男的显得年轻一些,很快就把三口袋粮食都搬进了屋。有儿倒好了喝的,那男的坐在那里喝着水,看看这边,瞅瞅那边的,没说话。
见屋子里有些沉闷,都不说话,邢家老婆便说:“你们俩都在,这三斗粮食一颗不少,人家都送来了。你们看,咱就这么定了吧?!”那男的干笑了笑,没说话。有儿夫妻俩也还是不说话。“那这样,”邢家老婆接着说:“今儿个天气不歪,额把娃抱出去转转。”珍儿把头转了过去。邢家老婆一边说着一边上炕,抱了孩子就走,那男的也跟着出去了。有儿呢?仍然一句话也不说,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只顾抽他的旱烟。
后半晌,两个孩子也就是根儿和叶子回来了,不见弟弟多娃,便哭了。珍儿也跟着掉下了眼泪。见此情形,有儿转过脸跑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当天晚上,珍珍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抽泣了半夜。就这样,多娃过了满月不久,便被送给了西村一家河南人,村子里倒也没什么反应。
只是孩子送人后,珍儿心前头涨得难受。也就在这时,邢家老婆又来了。“哎,嫂子,你们都想开些,那河南老婆对娃可好哩,送给人家,对咱大人小人都好。”“这个额知道。就是这娃送走了,心前头老涨得疼。”“嘿嘿,你不说额还真忘了,那个谁奶不够吃,不如给人家奶娃去。”“奶娃?”“那怕啥的?也不白教咱奶,一个月还能给一升粮食呢。”“哦。”“嫂子,你看呢,咱就这么说定吧?!”珍儿未置可否。邢家老婆见说成了,一脸高兴,又拉了几句家常之后,便走了。有儿回来听说这事后,前后想想,禁不住苦笑了一下,然后就蹲在那里抽他的旱烟去了,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