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叶子爹癌症晚期,人家医院已经不看了,就在家里静养着。这直肠癌不同于别的癌症,光是那股气味,就把人熏得吃不消。病人的大便,连狗儿都躲得远远的,不到跟前去。
人常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可叶子妈心利,嫌老头儿脏,不愿意睡在跟前。结果呢?根儿天天夜里睡在他爹跟前,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
老人家最后瘦得皮包骨头,可肚子鼓得老圆,在炕上躺了半年,就过世了。
按柿子湾一带的风俗得土葬。这里一般是人还健在的时候,多数是五十岁的时候,就准备好寿棺和“老衣”了(老衣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就是寿衣)。老规矩是儿子负责寿棺,女儿负责寿衣。
寿衣都一律是中式的。一般在人刚咽气或者快不行了的时候,得先穿老衣。这穿老衣,也有讲究,一般是趁人的四肢还没发硬的时候,得赶紧穿上里单外棉至少两身。
穿好老衣后就是修面,理理头发,刮刮胡子,用湿毛巾把脸儿和手脚都擦一擦,把人平躺在炕上放好了。
接着就是“入殓”。先在堂屋正面靠墙居中的地方,竖着平行放两条结实些的长板凳,把寿棺扫扫干净,抬过来横架上去。在棺里铺好寿褥子,放好寿枕头什么的。
人从炕上慢慢抬过来,轻轻放进寿棺里,用麻绳儿扎住脚口和袖口,盖上寿被子,再整理一下衣冠,把棺盖盖上去,但得留出一条宽些的缝儿,以便来迟的人能见老人最后一面。
这入过殓自然就是置灵堂了。在紧靠寿棺前面,放一张单桌子,摆上遗像和临时用纸扎的灵位、香炉、蜡台和祭品什么的。在桌子前面摆上一只大一点的砂锅儿,以便吊唁时烧纸用。
再在寿棺下面放一只大点、高点且有耳环儿系麻绳的瓷罐儿,这里人叫做发米罐,是用来盛放献过的饭菜什么的。待到发丧时,那发米罐是要随寿棺一道放进墓窑里的。
然后,在寿棺左右两侧的地上铺上厚厚的麦秸儿,以便披麻戴孝的孝男孝女们席地守灵。
守灵的任务至少有二:一是焚香点蜡烧纸,迎接来人吊唁;二是要看护那还没合上棺盖的寿棺里的遗体,以免受老鼠、猫儿什么的侵扰。
这屋里的事儿忙完之后,还得在院外“挂纸幡”、“点灰堆”。挂纸幡,就是拿出厚厚的一叠子大棉纸,掏剪上一番之后一抖,就抖出个大大的纸幡来,把手抓的一头儿用麻绳儿一扎,挂在稍门上。
点灰堆嘛,就是在稍门外一侧堆上一些碎麦壳儿,再撒一点灰土,把它点着,似着似不着的小烟袅袅的就可以了。目的可能是告丧和辟邪的,来吊唁的一走进巷口,老远就能看见主家稍门上挂的大纸幡和院外小烟袅袅的灰堆儿。
至于说这土葬的日程安排,一般是三日合棺,第七日或九日或者看好的黄道吉日才出殡的。
叶子是吴家唯一的女儿,又是梁家唯一的儿媳。贵娃有家不回,梁家婆婆也殁了,狗娃、杏儿和二狗都在念书。在她爹病重和发丧期间,叶子既要尽做女儿的孝道,还得代故去的婆婆尽亲家的礼数,那忙累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
老爹的过世让叶子很伤心,她老怪自己平时忙、对爹尽的孝太少了。只是为了不影响狗娃的预考复习,叶子并没有喊儿子回来参加葬礼。
日子过得也快。不知不觉就快六月底,天儿已经挺热了,叶子把家里的凉席用开水抹了抹,晾晾干、卷卷好;把狗娃从学校带回来的被褥枕头也晒了晒。
七月六日,儿子要去县城高考了,叶子天不亮起来,包了韭菜饺子,一家人早早地吃了吃。
把薄被子、枕头用塑料布包好,和雨伞、凉席一起绑到自行车书报架上。衣服、毛巾、洋瓷盆子用络子挂到自行车龙头上。狗娃背着书包,还装了万金油,骑上自行车就往县城去了。
县里已经给考生安排了临时住宿用的空教室,大家伙打开地铺,便凑合着安顿下来。至于吃饭嘛,自然是考生自己准备了。老师再三叮咛,就买馍和小菜最保险,夜里要盖好肚子。
就这样,当天下午看过考场,七、八、九三天考过试,狗娃便回到云岭,和妈妈下地干活去了。
云岭的村西头,也就是村门口上,有一个小广场,广场西边是一座写着村名儿的照壁。照壁的后面,也就是西面,是一条挺深的壕子,也可以说是沟壑。顺着照壁往南、往北,分别是两条出村的大路。从照壁往东,便是进村子的大街,大街两边栽着泡桐树。
小广场边上,近两年新开了些私人小店。小广场的西北角就有个坐北朝南的代销店,有五间房子大小。这里人来人往,有买东西的,有摆地摊卖菜的;有进村的,也有出村的。
因为地形的关系,这儿冬天避风好晒太阳,夏天能乘凉,庄户人闲了就喜欢聚在这里,闲聊、下棋、插方什么的。
这不,夏收早已结束,小秋也种上了,就偶尔去地里看看,锄锄草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几个庄户人这天又坐在这里闲聊。
“哎呀,现今这年轻的都不愿意种地了。”“啊,就是。从学校毕了业,能考上的上大学去了,考不上的也不愿意在村里种庄稼,都想轻快还挣钱。”“啊,年轻的嫌这种地累的,还脏的。”
“这些都淡事,关键是挣不下钱嘛。”“啊,谁说不是呢。”“多种经营嘛,学手艺的学手艺,遛工的遛工,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
“那还用说嘛,出去了就有奔头嘛,谁种这地呢?”“你种地哩嘛,谁种地?”“额?嘿嘿,敢你不种地?”“哈哈,额也种地。额是说没本事的才种地呢。”“可不,有点能耐的都出去了。”
“人家出去了挣钱多嘛,你种地才能挣几个钱呢。”“啊,现今这开销大了,娃儿家要这哩要外哩,都得钱。”“你种地一年到头挣不几个钱嘛,就。”
“啊,可不的。这又是化肥,又是农药的。着急了,还得唤人帮工。”“嘿嘿,年轻的也嫌这种地累。”“不是累不累的事,种地就养活不了嘛。”“啊,就是。”
“从前价,咱还拾粪哩,你眊现今这茅子、土杂肥都没人要了,白白地倒到沟里去了。”“啊,那沤肥呀担粪的,外多累呀,人家用化肥就轻快得多哩嘛,还干净。”
“哎呀,这明明就是浪费。”“浪费?不浪费工夫就行,有那工夫呀人家还不如去多挣几个钱呢。”“敢沤肥、担粪不算挣钱?”“那,那一样的工夫,就挣钱多少就不一样嘛。”
“啊,就是,还累人的。”“敢不脏呀。”“嘿嘿,可不,现今这得动脑子,干啥都得算算账,咋样划算就咋样干。”“那还用说嘛,谁也不憨。”
“年轻的都出去了,村里就剩下老年人了,这老婆儿老汉的,能把那地种好吗?”“敢没年轻的?”“你这人就爱抬杠。我说的是多半都是老年嘛,自不然呀,也有几个年轻媳妇的,那不是奶娃哩嘛,能做了啥活呢。”
“嘿嘿,我敢抬杠哩,就是想听你多说两句嘛。”“啊,就是,说说呀心里畅快。”
“哎,你说这公家敢就不管管呀?”“谁管呢?地都分了,各管各的。”“都不愿意种地,将来可吃啥呢?”“你熬煎的,粮食不够敢不会进口?”“就是,听说进口的还便宜呢。”“啊呀,弄不清。”
“还说啥哩,现今这娃儿家找媳妇、寻婆家都变了。”“那还用说,社会变了嘛。”“从前是要找那老实的。”“老实的挣不下钱。”“嘿嘿,现今这都是要找那能挣钱的。”“从前要找那本家子多的,图个照应。”“嘿嘿,现今人家说亲戚多的是拖累。”
“嘿嘿,还说亲戚哩,现今这媳妇连公婆都不愿意要。”“年轻的都图自己享受哩,哪还管你公婆不公婆的。”
“哎,今年咱村里考上几个呢?”“听说考上两个。”“哪两个?”“一个是礼娃家女儿,一个是天娃家娃。”“哦。”
“不是说叶子家娃学习透好的嘛,敢没考上?”“啊,考试哩个,那变数大了。”“听说就差两分。”“敢差两分都不行?”“半分都不行,甭说两分了。”
“到底人家县中好,这镇中总归差一点。”“那肯定了嘛,县中一个班能考上十几个呢,这镇中一个班能考上几个就不歪了。”
“哎,你甭说,这些个年,人家成分不对的,可考上的不少。”“哦,想想还真是的。”“咋样着呢,都是一个老师嘛。”“敢一个老师教的就一样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啊,还是在娃儿家个人哩咯。”
“这恐怕和基因有关。”“哈哈,你还懂得那基因?”“毬的,咱不懂,敢不能听人家讲呀。不和养鸡似的,种儿好的就长得快,下蛋也勤;那土鸡就比不上。”“哈哈。”
“你说毬的,咱成分好的敢就没考上的?也有嘛。这东西就是这,一个娃一个样儿嘛。”“对,还是你这说的对。”“多候都是毬这。”
说话间,只觉阵阵凉风袭来,眼见那天上的乌云渐渐聚拢,又往南翻滚,远处不时传来打雷的声音,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其实也到了晚饭时分,大伙儿赶紧起身各自回去了。
这一夜,倒是挺凉快的,庄户人睡了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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