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顾婉卿所言不虚,便说明朝堂之上早已暗流汹涌,回想起高卓,那个自小助他护他的人,那个他唯一相信并敬重的人,如果连高卓也是假的,他又能相信谁?
心口阵阵发寒,左煦拿起茶盏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才发现连这茶水也是冰凉的,一直冷到心底。
高处不胜寒,这是父皇早早就告诉他的道理,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冰冷,如今才知,他仍觉酷寒。
手背忽然一暖,左煦定睛,才发现顾婉卿俨然已站在他的旁边,她担忧地看着他,“你曾说,我们都是孤单的人,我们可以彼此温暖慰藉,我如今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左煦,你记得,这天下,终归还有一个我。你既待我如斯,我定永不相负!”
分明感觉到有一团火焰,从心口处慢慢燃烧起来,渐渐温暖了左煦的四肢百骸。他扬起唇角,手掌紧紧地握住顾婉卿的双手,再不肯放开。
那年,当那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表露出惊惧的神色时,当他以为他又一次被世界孤立时,是作为祁国皇后的顾婉卿出现在他面前。
他愿意相信她,他可以相信她。
“你今日所言,我记下了,你也要记下。”他笑着说道,一瞬间,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仿佛入门时的羸弱、仿佛方才的失落,都是顾婉卿的错觉一般。
“皇上,顾姑娘,”展奇走上前来,禀报道,“清远方丈已带到,是否带其上来?”
左煦点了点头,面容冷峻,已恢复成帝王威仪。
“带上来!”
此时,顾婉卿已坐回到一旁。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接下来的事,左煦会处理好。
清远进来时,最先看到的,是坐在正前方的左煦。他双膝下跪,向左煦叩头行礼道,“清远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为左煦推测过命数,自是识得他。
“抬起头来。”左煦道,未让他起身,只是由着他跪着。
周遭气氛凝重,清远自然看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当目光最终定在施恩身上时,终是禁不住颤栗起来!
“施……施恩师叔,你没死?”他结巴道,显然惊恐之极。
“原来是你!”看到清远,施恩似乎这才想起此人,他摇着头,问道,“你怎知贫僧会死?看你样子,想必是知道些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还望你直言。”
清远忙摇头,像是生怕会牵扯到自己身上,他解释道,“施恩师叔当年与方丈及其他师叔一夕之间失踪,云隐寺上下都以为你们已遭遇不测了,清远这才有此一问。”
回答得倒也算滴水不漏。
施恩又问道,“贫僧若记得不错,当年你入云隐寺时间似乎不算长,寺中清字辈里比你德高望重的不在少数,你是如何在我们离去后迅速坐上方丈之位的?”
问话愈发犀利,以致于清远擦了擦额头的汗,回答,“几位师叔及方丈骤然辞世,可寺中亦不可一日无首,是故清远便当仁不让。如此,还要多谢当时诸位师兄弟的抬爱。”
“哦?那当年你的师兄弟,如今可还有谁在云隐寺?”施恩不经意地问。
清远长叹一声,似乎颇为惋惜,“阿弥陀佛,说来话长,二十年过去了,清远的师兄弟都已仙逝,如今只有清远一人尚在人世!”
“清字辈弟子当年不下三十余人,如今皆不在云隐寺了?”施恩追问。
“是!”清远断然答道。
施恩不再细问,只转身向左煦行礼道,“禀皇上,贫僧话已问完了!”
左煦何其精明之人,三言两句便已将一切了然于胸。世间哪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整个云隐寺,便只有清远一家独大,这其中猫腻不言自明!
将所有知道清远底细的人全部根除,此人手笔果真不小!
“朕记得,十五年前,高卓高大人引你来见朕,你对朕说得第一句话,你可还记得?”左煦单刀直入,他的目光带着迫人的视线,直盯着清远。
清远不敢与其对视,顿时低下头去,“贫僧记得,贫僧说皇上命犯天煞,乃孤星之命。”
左煦只是点头,“如今,清远大师仍如此认为吗?”
清远只是低着头,身体抖如筛糠,却仍硬着头皮,“是!”
“很好!”左煦重重地点头,“清远大师德高望重,朕信大师!来人啊,将大师暂时安置起来,待朕细查此事之后,必还大师清白。”
施恩只能让清远露出马脚,而真正的证据,以展奇几人的实力,加上时隔二十年,想要短时间内查清,确实不易。
此事只要左煦知道,只要他肯相信并介入,倾全国之力,真相定昭然若揭。
“欺君之罪,诛九族怕是轻的,不知和尚是否还有九族?”清远经过展奇身边时,便听他在一旁啧啧低语。
顾婉卿分明看到清远身躯一阵。
“清远大师留步,小女子有一言,还请大师姑且听之。”顾婉卿道。
她站起身,走到清远面前,神态轻松,“大师养的白鸽,小女子已着人查清是信鸽,那只信鸽在小女子离开当晚便飞去了高大人府,鸽腿上的信息是‘已办妥、勿忧’,大师说的应是告知小女子同样命犯天煞之事吧?”
清远的震惊几乎无法掩饰,他过了许久才找到声音,结巴着回应,“顾姑娘,贫僧不知你在说什么?”
顾婉卿不理会他,径自道,“祁国皇后素有才名,想来大师应有所耳闻,大师真的以为,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百般提防,我便没有手段寻到真相吗?”
“清远大师,小女子再最后问您一次,皇上天煞孤星的命数可是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那个女子,径自微笑着,即使是在皇上面前,她的气势也未落下分毫。
她自信而张扬,仿佛所有事尽在掌握,算无遗策一般。
清远当然听过她,事实上,在得知她身份时,他便已派人将她调查个清楚。祁国皇后,深得民心、聪颖过人,她能助本该灭族的顾家逃离祁国,并且依附于安国皇上,足以证明她不是善茬。
从顾婉卿查到他的那天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开始倒计。
结局已经定好了,早走晚走已无差别,如今不过奢求一个全尸而已。
见清远迟迟未动,顾婉卿又道,“展奇,上证据!”
展奇的错愕尚未表现出来,清远已转身跪倒在地,匍匐向前,“皇上恕罪,草民该死,草民该死,一时糊涂,竟做出欺君之事!”
他终是说了出来,而这句话,让在场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天煞孤星的命数,确实是草民信口胡言的,草民本无看命之能,只因民众抬爱才得此声望,面见圣颜时,草民不敢胡言,听闻民间有皇上命数的风声,这才擅自揣测,请皇上明鉴!”
屋中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静待着左煦的裁决。
顾婉卿只是看着左煦,十五年,他终于等来了今日,他终于可以大声告诉世人也告诉自己,他的父皇、母后并不是因他而逝!
他的手,在旁人不注意的地方,紧紧地抓着椅子,他那般柔软的人,经历这样一场剧变,他此刻的情绪可想而知。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天煞孤星的终究不过是所有事情的一个开始。
“当年,是高太傅引你入宫的,你与他有何关联?”顾婉卿问道。高卓已从幕后现身,如今不过是缺少一个捅他出来的人而已。
闻听此言,清远却是一愣,“草民与高大人不过一面之缘,当年草民得京兆尹引荐给高大人,这才通过他入宫面圣。”
一句话,将高卓撇得一干二净。
顾婉卿自是不肯让此事就此了结,“那只飞到高太傅府中的信鸽呢?也说明你与他毫无关联?”
“顾婉卿!”左煦忽然出声,看着她,他轻轻摇了摇头。
顾婉卿便不再多言,任由守卫将清远带下去。
直到屋中再无旁人,左煦才终于站了起来,视线看向窗外,彼时,已是明月高悬。
“你有证据?”左煦问。顾婉卿素来聪慧,他也拿不准她究竟查到多少。
顾婉卿只是笑,“我若有证据,也不会与他多费唇舌了。你看我摆出祁后的架子便该知道,我是诓他的。”
难怪听到顾婉卿“上证据”的话时,展奇会愣在原地,想来顾婉卿如此使诈也是突然之举,并未与展奇通气过。
不禁好笑,“若他仍是不肯说呢?你到哪里去找证据?”
顾婉卿的眼神忽然入水般温柔起来,她能如此任性,她敢如此任性,只是因为对面之人,是左煦而已。
“如果是旁人,我必缜密行事,因为我知道,有一点纰漏,都可能险我于险地,我不会这样诈他。可是,你不是旁人啊!便是诈不出来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就说证据丢了好了,你还会信我如初,不是吗?”
顾婉卿的为人,左煦最是清楚,她不会轻易信任一个人,但她一旦付出了信任,便是全身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