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逍皱着眉头说道:“藤尸妖与吸收天地灵气而修炼成精的树妖木怪不同,它的形成过程有绝大成分是出于巧合——只有当尸体被正在生长藤蔓卷入其中当成了养料,又在灵气的聚合下使得两者相结合而形成的。但是这个地方灵气稀薄,就算藤蔓和尸体组合在了一起,又如何能生成藤尸妖?”
“灵气只是概指‘有灵之气’,并非单指真正的天地灵气;而且灵气也不是关键所在。”叶心冷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想要生成以血肉为食的凶煞之物,有一种东西远比灵气要重要得多——怨气,或者是煞气。”
红尘点点头道:“不错,而且怨气本身就是亡灵因执念缠身,聚而不散所导致,其中自然也有灵力存在。这溪云村村民因残图之事被无辜牵连,心中难免会有怨恨滋生。这么多人生成的怨气聚合在一起,已经足够将那些尸体和藤蔓妖魔化了。”
林逍也渐渐地跟上了思路:“而且这些人中间还有那个‘闷罐子’。这人是个修行者,有着一定的真气修为,如果他身上也滋生出怨气的话,那一定是这所有人里面最强大的。”
“确实。”叶心点头以示同意,“我们神教中人不似尔等仙门世家子弟,自小就接受‘安魂礼’的熏陶。如果死时心中有怨,是必然会化作凶煞厉鬼的!”
林逍转向宋文远:“然后呢?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文远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发现这只由藤蔓和尸体相结合的怪物正是我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亲人和朋友之后,心中百感交集。为了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便将这里的庭院打扫干净暂时住了下来,一方面是为了研究这只藤尸妖的由来;而另一方面,就是我实在太想念他们了。”
“我在这个地方观察了足足七天,加上我回去之后又通过各种途径多多少少地查阅到了一些关于藤尸妖的资料和书籍,大体的情况,与你们方才所猜测的相差无几。而我也在这七天里,查明了关于若风村水源污染的问题所在。”
“藤尸妖虽然主要以血肉为食,但植物生长过程中的水也必不可少。在生成妖体后近两年的时间,它已将溪云村附近大大小小的水源全部汲尽;而后为了避免自身的枯萎,它的根须不断在地下查探着另外的水源所在,最终找到了若风村的水源点。”
宋文远此言便证实了林逍之前的猜想——有了藤尸妖的存在作为前提,若风村的水源枯竭问题确实变得好解释得多。“水源的枯竭是因为藤尸妖在地下的根须从中大量地汲水;至于溪水与河流的污染,想必是因为藤蔓内部的尸体血肉本身带毒,在汲水的过程中渗透到了水里。”林逍说道。
宋文远点了点头:“林少侠聪明过人,在下佩服。当年我也是得出了这一番结论;说实话,我那时行动的目的原本就是查清造成水源问题的原因,好给若风村的村民一个交代,在这找到家人其实算是意外收获;”
“能够得出那个结论,说明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了。本来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我却又陷入深深的纠结当中——因为我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把关于藤尸妖的事情说出来!”
红尘低声道:“因为事关你的家人,对吗?”
宋文远默然不语,良久后点了点头,可以看到他的两眼又已湿润。
“如果我把实情告诉若风村的村民,他们肯定不会容许有这么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危及他们生存的怪物存在。为了它的安全,同时也是我个人的私心在作祟,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隐瞒事情的真相。”
没有人反驳他的说法,毕竟他也不是养着这么一只怪物来害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失而复得”的家人与朋友。
“那若风村那边,你事后作何解释?”
宋文远叹了口气:“我离开溪云回到若风村后,半真半假地搪塞了几句,就说山上有树灵修炼成精,将原来的水脉给截断了,还污染了水源,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水脉已断,怕是无法恢复。我在回去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在山里离若风村较近的地方找好了另一处水源,然后说我已经为他们想好了办法。”
“也亏得若风村里的村民们都是老实人,对我的说法一直都深信不疑,还一个劲地感谢我为他们寻得了活路,称我为他们的恩人。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如今想想,还总是觉得自己因为一己之私而欺瞒这些淳朴的山民,实在是良心难安。但放着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即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叶心问道:“你说你另外为若风村找了一处水源,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藤尸妖没有再把这个新的水源点破坏掉吗?”
宋文远摇摇头:“没有,我找到了解决方法。”
“是什么?”林逍问道。
“只要满足了它在其他方面的需求,它对水方面的需求便会相对减少。而且,我也找到了可以代替河溪水的东西来让它汲取。”
林逍若有所悟地看着宋文远,说道:“其实刚才我就有一个问题,但是却一直没说——虽然藤尸妖的形成可以解释,但是光凭你们村子里这些人的尸体就想生成体型这么大的藤尸妖根本不可能。现在想来,你所说的解决方法和替代品,应该就是尸体和血肉吧?”
叶心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只要满足了藤尸妖在血食方面的欲望,数量足够充分的血肉除了充饥以外可以填补在其他方面的生长需求。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水——可以用血来替代。”
叶心看向宋文远的眼光中顿时闪过了一道异样的色彩:“你一直在让它饮血食肉?!”
宋文远点头承认。
林逍脸色一沉:“那‘食材’呢?”
宋文远看了看林逍的脸色,微微一笑道:“林少侠不必那般看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无论是我还有它都没有伤及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喂养给它的那些血肉,有若风村里饲养的牛羊鸡鸭,有这乌山里的飞禽走兽,也有我自己去澶州城里买回来的猪牛羊肉,唯独没有人的尸体!”
林逍面色稍缓,说道:“藤尸妖随着体型的增长胃口也会越来越大,你这样一直以血肉填充它的欲望,难道就不怕它终有一天会因为嗜血成性而失去控制吗?”
“担心总是会有的,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饿着,或者是任由它去破坏这乌山里的各处水源。”宋文远长叹道:“这两个村子的人如今在我心目中都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哪一边都狠不下心,也就只能靠自己来平衡双方的利益了。”
红尘看着趴伏在宋文远身上的那些藤蔓,轻声感叹道:“一只吞食了那么多年血肉的妖物照理说现在应该要被血欲吞噬了,但它到这个时候还能认出你来,甚至能真切地感受到你的情绪,说明它依然还保存着当年溪云村那些村民的人性。”
“而这些人性,就是家人和朋友对你的爱意!”
宋文远抚摸了肩头上的藤蔓,感受着藤皮下那些血肉的轻轻律动,低声喃喃道:“我知道。”
2.
夜风轻轻地吹拂,雾气尽散,月光的清晖洒落下来,照亮了整个庭院。所有人俱是默不作声,似乎在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抑或是不愿将这凡俗的喧嚣带入宋文远与溪云村众人之间安宁的氛围中去。
良久后,宋文远才自己打破了这份沉寂,站起身来,对着林逍和叶心躬身拱手施礼道:“林少侠、叶姑娘,实在惭愧,敝人自那件事情之后便再未于乌山之内见过修行者的踪迹,那日救起二位虽是出自于医者本心,实则也是想打探二位的底细。后来又听见你们在谈论与当年那样东西有关的事情,误以为你们和当年的凶手是一丘之貉,这才动了杀心。还好及时醒悟,否则几乎酿成大错。文远在此赔罪,还望二位多加海涵!”说着委身便要下跪。
林逍急忙扶住了他,和叶心一起站起身来还礼道:“宋大哥说哪里话,这些事情讲明白了就好,你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我们能够理解,你无需自责。”
“我知道诸位是出自名门的修行者,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宋文远虽没跪下,却依然躬身不起,续道,“但我宋文远可以对天发誓,在下的家人即便如今成妖,也绝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如若此言不实,则天诛地灭。还望几位高抬贵手,放过在下的亲人和朋友,敝人愿做牛做马以表谢意。”
林逍正要说话,手腕却被人紧紧地攥住,不禁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了身旁的叶心。只见她缓步走到自己身前,用她那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说道:“宋大哥不必如此,我们不似正道中那些拘泥古板的迂腐之辈,人、妖之念没有那么死板。一个没有伤害过人的妖自然算得上是好妖,为何不能留?你尽管放心,只要它继续安分守己,就没人会伤害它。”
林逍不由得在叶心身后悄悄地白了他一眼,心想:“你要骂人也不懂得含蓄一点,正道中那些拘泥古板的迂腐之辈?话都说成这样了谁听不明白啊!”
但他不知道的是,叶心此举却是在变相地将他推到这件事情的责任之外,实际上也是保护了他。林逍毕竟是紫阳神宗的掌门首徒,这样的承诺若是由他来给,万一日后被其他人发现了此间的秘密,利用这个承诺来就林逍的身份发起质疑和攻击,那这个责任他非担不可,而且随时可能身败名裂。
而叶心乃是魔教中人,在正道人士眼中本身就近乎于妖魔鬼怪,又何惧背负这个承诺背后的责任问题。因此由她来作出保证,后患会比林逍来要小得多。
待宋文远谢过林逍和叶心二人之后,红尘在旁问道:“对了,宋先生,我想问一下——你说你在事后通过各种途径去查阅过关于藤尸妖的书籍资料,那你有没有顺便去调查过,你的那位‘闷罐子’朋友,到底是何来历?”
“这个……”宋文远皱眉道,“我的确有去尝试着调查过,但实不相瞒,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野大夫,人脉短缺,能够查到关于藤尸妖的资料已是殊为不易,想要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就更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是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闷罐子’是何方人氏?师承何门何派?他身上那块残缺的帛书又是从何而来……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你们来说也同样重要,但是很遗憾,直到现在,我对这些问题也都是一无所知。”
“等等,你不是说,闷罐子临死前塞给你一块玉佩吗?”林逍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哦,是有。”宋文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接着伸手拨开从自己腰间上挂着的药囊,露出了一块通体漆黑的玉佩——竟是块乌玉。“这是闷罐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所以我一直都戴在身上。”
叶心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玉佩:“可以解下来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可以。”宋文远解下那枚玉佩,递给了叶心。
林逍凑到叶心身边跟着看了两眼,伸手摸了摸玉佩上系着的那根古香古色的穗子,说道:“他把这个玉佩留给你,是不是希望你能顺着这块玉佩找到他的师门,让你帮忙把他身死的消息带回去。”
宋文远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
“如果想要顺着这枚玉佩找到闷罐子的师门,前提是这枚玉佩必须要是他身上之物。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枚玉佩在他临死时塞给我之前我从未见到过,应该不是他身上之物。”
“那会不会只是你之前没看过而已呢,也许他是一直藏在身上没有拿出来。”
宋文远斩钉截铁地摇头否认了这种说法:“这枚玉佩最多也就是一个门派或者是一个身份的象征而已,要论重要性的话,肯定是那块残破的帛书比较重要。我最开始为他疗伤的时候,连那半片帛书都能从他身上翻出来,不可能找不到一块玉佩的。所以这玉佩一定不是闷罐子身上的物事。”
“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那就有可能……”红尘沉吟道,“是他中毒前从凶手身上揪下来的!”
林逍双眼一亮:“所以说这块玉佩指向的是当年当年那群屠杀溪云村、抢走残图的凶手,顺着它一直查下去,就能找到他们的来历。”
林逍在问话的时候,叶心一直在旁侧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那枚玉佩,时不时地轻轻摩挲着,或者用指头弹一弹玉佩的表身,放在耳边辨听声响。就在林逍话音一落的时候,她忽然开口说道:“这块佩饰不是玉做的。”
林逍和宋文远皆是一惊:“什么?”
两人仔细地看向叶心手中的那块“玉佩”,只见它通体漆黑,大概有七八寸长,佩饰表身平滑莹润透着光泽,若非如此几乎便要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块木佩。那两边的配身上还刻着细细的几条纹路,有如古书上的文字一般,更显得这块“玉佩”古意盎然。
但最不寻常的,在于这块“玉佩”上透着与玉石截然不同的寒凉之气;即使已经在叶心手上握了好长的时间,也丝毫没有被捂热的迹象。
“这不是玉?”林逍皱着眉头说道,“那这是什么质地的佩饰?”
叶心说道:“这是一种超越玉石的石料,我也只在一本古书上才见过。你们可曾听说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句话?”
“自然是听过。难道……”
“这块佩饰,便是用‘他山石’制成。这他山石又名‘昆吾石’,其石看上去与玉石一般无二,却比玉石更加坚硬。”叶心说道,“因这他山石石质特异,常被拿来冶炼以打铸割玉刀,相传上古时期西胡之地的玉师便以此石打造成了用于解玉琢玉的一对利刃,也就是传说中的‘锟铻刀’。但用这他山石来制造佩饰的,倒是极为少见。”
林逍问道:“那这‘他山石’出自于何方?”
叶心续道:“传说中,此石出自于伊水西二百余里外的昆吾山上;但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传闻,早已不可考证。现如今还有这他山石存在的,只有一个地方。”
“在哪儿?”
叶心淡然地说出了两个字:“岐山。”
“岐山?”林逍不禁皱起了眉头,“岐山是上古时期的交兵之地,是世间仅存的几处古战场之一,灵气积聚已有上千年,虽说是一方宝地,但是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在岐山有存在过什么正道或者魔教的名门望族啊?”
“你说得不错。”叶心点头赞同道,“岐山确实是灵气积聚的古战场遗址,但毕竟是尸横遍野过的地方,所聚之灵大多为‘阴灵’。虽然此等灵类对人身并无害处,但是极难进行炼化;是以不管正邪都没有什么门派会选择在那里长驻,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驯化那些阴灵。”
红尘若有所思地接过叶心手里的那块“玉佩”,沉吟了半晌:“你们来看,这佩身上的纹路,像不像一个篆写的‘姬’字?”
“姬?”林逍挑了挑眉,“狐仙灵姬的那个‘姬’吗?”红尘点了点头。
叶心轻轻沿着那个纹路比划了几下,说道:“这么看来,确实是有点像。”
“我想到了一种可能,”红尘说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岐山幽玄姬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