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铺是城东头毫不起眼的一家酒栈,平时来这里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这里从不收钱,只招待那些将死之人,自从几年前城主下了取心这一令,一些富贵人家便出钱合资了这么个酒铺。
说不收钱,只招待死人,这里也就自然而然的染上了晦气一词,平时那些个翩翩公子酒肉莽汉从不敢踏足此地,只是在远处闻着酒香足矣。
杏花酒不知道是用什么来酿造的,绝非杏花那么简单,说起来酿酒的人也完全不知道,对于送来的酒粮,只是一些磨成红色的齑(ji)粉。酿出来的酒也是封魔城最香最好喝的,不过这些只有那些喝过的人才知道,然而都死了。
店家是个年纪看起来只有二三十的平常人,丢到大街上就不认识,太过平凡,此时他一手随意拨弄着算盘,手肘靠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望向门外边上方的天空,乌云密布的天上不见一颗星辉,整个人显得轻松自在。
白衣少女已经洗干净衣服,出了客栈后,远远闻着酒香,就循着路走了过来,虽说这里的酒远比不上皇宫里的,但也有别样的香气。
走进去后,往椅子上一坐,店家见进来的女子有些面生,可能还不知道规矩,准备驱人时,又见一个乞丐走了进来。心里也在犯嘀咕,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来了三人,先前一人便是那戮心墙上赫赫有名的“献祭人”,嚯——可真是热闹,平时一个人惯了,打算跟他们多待一会儿,也不急于逐客。
白衣少女前脚刚进,后脚就来人,也没在意,这么个喷香酒铺,常有人光顾应当是平常不过的事儿。可见来人不仅是个乞丐,还是刚才遇到的那邋遢少年,当即面色有些难看。
秀眉紧皱,她冷冷地道:“怎么是你?”
子君一愣,难道眼前这人认识自己?她就是下一个大将吗?怎么看怎么不像啊,而且身上也没发白光,又或者是失忆前就认识自己的人?
经过这么一番思考,他急忙问道:“你认识我吗?我是谁?你是谁,我家人又在哪里?”
白衣少女有些恼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搭讪方式,会不会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上自己了,然后一路尾随自己而来?想到这里,又看了看满脸污泥的子君,身上味道让她微微偏头,手掩住鼻子,心里有些恶心这人的做法。
当即恶狠狠地道:“不知道,你最好离我远点,贱民,要是对我有什么想法,你会死得很难看!不对,你本来就难看!”
子君当时就有些疑惑,先说是认识自己,然后又让自己离她远点,还要将自己置之死地,难道是之前的仇人?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少年再问了一句,见她的表情显然很不待见自己,便哦了一声走到旁边。
那位店家笑眯眯地问道:“二位吃点什么吗?”
白衣少女随意地说道:“有什么好酒好菜都来一遍,本姑娘肚子饿了,不用担心钱不够!”
店家嘿嘿一笑:“看出来了,不过姑娘,我这里吃东西不收钱的,你们多陪陪我就行,稍等啊!”
然后又望向子君,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穷困潦倒还是亡命之徒,少年开口道:“我不吃,来问你件事!”
店家有些疑惑,这乞丐的行事怎么有些不一样,况且他能有什么事?当即点了点头。
子君神色凝重地开口道:“你这犬子铺,从什么时候设立的?又招待了多少人?”
白衣少女很是疑惑,他问这问题去能做什么?难不成是打听打听如何经商,还真是有些头脑的嘛,问了如此殷实的铺子。可听到接下来的话,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只见中年人闭上眼睛,陷入了回忆,拨弄着算盘,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开口道:“从四年前就设立了,每天招待一人,也有个一千四百六十多人了!”
子君得到答复,再问:“那请问这一千四百六十多人都去哪了?”
中年人眼睛微微睁大,摇了摇头道:“都死了,无一幸还。”
少年神色凝重,甚至有些怒意,又问道:“这些人可都有什么特征?或者他们是善是恶?”
“倒不说善恶,有善也有恶,反而特征就是平日里很有福气的,比如帮人家盖楼的徐冀,从那数十米高的望月楼摔下,第一天断了两根肋骨,第二天就奇迹般的好了,又比如在大树下遮雨的陈鱙(miao),一道雷电照脸劈下来,也只是晕倒,第二天就好了,这些人多半躲过了天灾,躲不过人祸,名字都会被写上戮心墙!据城主介绍,封魔阵的稳固就需要这些大气运小气运的人!”中年人说完,像是打开心扉了一般,一向阴沉着脸的他又继续说道。
“哎~也真是不幸,像现在大街上的那些乞丐或许是最逍遥自在的,虽然苦了点,但你不知道,曾经有几个仙人都是城里风靡一时的人物,可惜势头太甚,门户中人接二连三被写上戮心墙,干脆带着妻儿老小做起了乞丐,无半点虚假,吃的都是臭馒头烂腌菜,那些玩意儿狗都不吃,不过就算当了乞丐运气还是很好的,走大街上都能见到别人见不到灵石,不过也不敢捡啊!”
“反而跟城主亲近的人,个个大富大贵,送进封魔宗里接受正规的修炼,成为仙人,我们这些人烂命一条,就别想了,还得处处依照他的来,有人敢反抗,据说第二天就会被挖空心脏了,也不影响戮心墙的正常“运行”,那些得了病死去的,干活死去的,家里人也见不得人,等见到的时候人家已经帮你埋好了,只见到个冰冷的石碑,恐怕也被挖空心脏去稳固封魔阵了!”
白衣少女心里有些震动,这一番话恐怕会惹来那些人的愤怒,于是笑呵呵地道:“店家,能不能先上菜,我肚子都饿扁了。”
中年人急忙点了点头,说道:“马上,马上。”然后对着后面喊了两声准备饭菜之类的话,只字不提酒字。
子君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顿时恨不得将城主挫骨扬灰,扫除那些自认高人一等的人,然后留个清静之地,有记忆寻记忆,无记忆走人,还世间一个太平,不过稍加思考,便对那封魔阵以及封魔宗很感兴趣。
嘴里暗骂一声:“可恶至极!”又接着问道:“你们所说的仙人,是真的仙人吗?要是有那实力,怎么不去管管?”
中年人叹息一声,道:“恐怕不是,只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对我们来说,能飞上天空,能抱起万斤重的石头已经超脱凡人的范畴了,不是仙人又是什么?反而那身着黑衣的取心人,连仙人也要败下阵来,无奈啊!”
白衣少女嗤笑一声:“井底之蛙!”
少年又道:“可知封魔阵下封的是什么魔?”
“不知道,据说是非常可怕的,喜欢吃人,嗜血成性,千年前被几个强者封印在此,留下的人在这里镇守,多年过去,就成了现在的我们,那些人也是已经逝去的祖辈了!”
子君得到了答复,便起身离开,喃喃道:“我只是来这里找记忆的,如果找到了就走了,在那之前令我不顺心的事情我都会一一解决,比如“那些人”!”
中年人听进心里,脸色平静不说话,与这人交谈,发现他问的都是关键点,只是心里有些难过,恐怕自己活不过今晚了。
抬头望了望,这家店铺,也该换人了。
不过只要那乞丐成功了,自己也算尽了一份绵薄之力,足够了!
白衣少女将这些看在眼里,嗤笑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中年人点点头,说道:“是的,他是个剑客嘛!”
白衣少女摇摇头,露出像是要让你失望的表情,轻动眉梢,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会儿,就开口道:“你不知道他的境界,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踏入修炼,他才进入第二阶段,我进入第五阶段,方才我感应了一会儿,有五十多道比他还强的气息,有八道比我还强的,其中最强的,已经快要赶上我带来的那道人,我是不怕,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早晚得死!”
中年人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你会帮他吗?或者算是帮我!”
白衣少女咬牙切齿地道:“不可能,先前他就惹恼了我,还没找他算账,况且我也没那个闲心,待不了几日就走,之后你就等着人来征服这片领地吧!”
中年人叹息一声,道:“小姑娘,你抬头望天,再看看地上的人们,为何生活千百年,都没有被征服,岂是你三两言说征服就征服的?你也不想想,这么多凡人,都是大气运的人,一人死去又有另一人,那些奸邪想杀都杀不完,是不是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过了一会儿,终于上菜,白衣少女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边吃边道:“怎么没有酒?”
中年人笑呵呵道:“喝了会死人的,你还要喝吗?”
“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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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一路走过街道,稀稀少少的行人不是每晚都这样,香子也只是每周才上台去表演一次。哪天顺心哪天去。
一些人已经不太满足只会弹琴的香子了,会两把手的开始教他唱歌,不过这些对她来说太难了,香子一直都是学不会,光是先前学琴,就学了两三个月。
台下那些嚷嚷的人也只敢远叫,天上雷声滚滚,乌云密布,时而有闪电警告,就像一个人拿着刀或枪,那些家养的狗只敢远处叫唤。
这个香子天真纯净,一切都是最原始的,对于那些人的言外之意完全听不懂也听不进去,都说无视是最大的轻蔑,在香子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些人碰了一身灰下次也规矩了许多。
淅沥沥的雨点打落下来,在子君身上三尺处停顿住,圆珠子水滴看起来透明质纯,在少年走后方才落地,雨越下越大,看他从雨中穿过,漫步在雨中身上却没有沾上一滴水,慢慢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那些高楼低楼,像是躲在薄雾中的人,慢慢被大雨笼罩,不见了身形。
花伞女子身着粉衣,见到了刚才的一幕,他伫立在雨中,花伞为她抵挡了万千雨滴。
看她唇红齿白,肤色红润,秀发低垂,一阵风吹来,顿时乱舞,却美不胜收,嘴角微微浮起一个好看的笑容,身形一动,就凭空消失在此地。雨下得大,没人注意到她。
子君径直来到香子的演出地,这种天气演出也是常事,搭起了一个高高的棚子,雨哗哗哗地落在上,奏响了一段雨歌,是吵闹的,人们不喜欢听,那些干涸了许久的小草小花却乐在其中!
少年坐在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香子见到子君终于来了,对他露出一个俏皮可爱的笑容,这让子君前面的那些人顿时春心荡漾,几道雷声过后,才平静下来。
雨声越来越大,有人怀疑是不是暴雨要来了,撑着伞回去看看家里被淹了没,其实封魔城的排水系统也是较好的,这种雨虽然很大,却还是不至于淹到自家门口,除非像这样下了三天三夜才可能到淹城的地步。
那些走了的人可能有三分理由便是怕死,怕哪个奸孙趁雨夜做出什么连累他们的事。到时候死得不明不白才是最可怕的。
香子此时弹的不知道是什么,大部分被雨声给覆盖,似乎正合此景,余音绕梁,震慑人心,甚是解乏。
台下一些人连连拍手叫好。
白衣女子也撑着花伞来到此地,似乎只要有子君的地方她都不高兴。
这不,人已经坐满,只能和他一样待在后方,当即横了子君一眼。
见少年没有注意到她,心里更是窝火,憋着气,从地上扣了一块小石子砸向子君,少年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听她嘲讽道:“看你色迷心窍,钻进人家心窝子里去了吧!”
子君也不生气,平静地道:“又是你,我哪里招惹你了?”
少女目光望向上方,喃喃道:“方才你将我绊倒,弄脏了我的衣服,你知道有多宝贵吗?打算就这么了事了?”
少年转而问道:“不依不挠,你不是说不要我赔了吗?原来你也是这么不讲信用的人!一点都没有香子好!”
少女更加生气,她先前确实这么说过,但毕竟人家有错在先,连句道歉都不说,现在反过来是自己无理取闹,居然还说自己没有香子好,当时就差点爆发,沉住一口气后,她冷哼一声,道:“那好,这件事暂且不谈,但你将我绊倒,我要你道歉,不然就杀了你!惹恼本宫……本姑娘的后果知道吗?”
“不知道,况且我没有将你扶起来吗?再说你能杀得了我吗?”
白衣少女竟然无言以对,又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的一番话语,看似好心,实则害死了别人?亏别人还这么相信你,小小筑基境,何来如此狂傲,真是大言不惭!”
子君笑笑,不为所动,白衣少女又在那嘀咕,说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自己害死了,他真是个害人精,天杀的挨千刀的活该生来低下是个贱民的话语,将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
夫子教过他,不能走进心里的人说的话又何必在意,无视就是最大的轻蔑,你越不关心,别人越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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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子铺,店家名叫许昌盛,今年三十八,在这铺子干了四年,就在今天将心底埋葬了许久的话语托出,告与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剑客,希望这个人能扭转封魔城的局势。
现在的封魔城“正大光明”死去的一天一人,皆是因为那所谓的戮心墙,而暗中死去的是这数十倍之多,整个城数十万人,除却自然死去,一天死去十多人甚为可怖,大多是平民,非富贵人家,而平民身怀大气运,只不过不敢显露,那些富贵的都是些没有头脑的曾经的苦力者,与城主有瓜葛的现在哪个不是大富大贵?因城主那句民为鱼肉阵为天的荒诞话语。一切开始变得不同寻常。
说来义正言辞,但细细观察,会发现马脚慢慢显露,嗜血的本意是遮不了的,人一天天地减少恐怕再有个一两年就得全部完蛋,可能还要不了一两年,先前只是一天一人,暗中也过得很好,现在暗中开始行事,恐怕再过不久,这数量又要再翻一倍!
想起这些,许昌盛就暗自摇头,生来就被封禁在这小天地,就像被牢在圈里畜生,生的肥长得壮的先宰来吃,那些瘦的禁不住风的就先养养,说来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中年人趴在柜台上,泄露了这些,此时也只是在等死而已,比起以往毫无精气神的他此时有些目光灼灼,望向天边,希望那少年真的能成功,因为他看到少年身上的那股不凡,说夸张点乃至于卑靡天下!这是骨子里的,外表所见的,不过是像胭脂一样掩盖人之陋相之物,他所见的少年却反着来,用污秽遮掩,那便是用来遮掩自己的高贵!
子君一直未说,只因夫子的一些话语,虽然老者平淡一说,少年却刻进心里,时候未到,锋芒毕露!
中年人愣神之迹,一个高大的黑衣人走了进来,腰间悬刀,是为取命,脸上遮有黑布,是为见不得人,声音沙哑,是为不想让人听出。
来后却不急着动手,只是平淡地道:“那人是何种模样?”
许昌盛只是笑着摇头,说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噌——”
寒光闪烁之际,黑衣人提刀冲来,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到了中年人的面前,许昌盛已经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依然没什么动静,只听到砰的一声人倒下。
伴随着刀落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睁眼后看见了骇人的一幕,在黑衣人的眉心处,已经出现了一个血洞,他死得很快,以至于眼睛未闭,表情还是提刀厮杀过来时的狰狞模样。
许昌盛连忙去关了门,跪在地上磕着头,嘴里喊道:“是哪个仙人高抬贵手?”
没有人回答,就在这时,小厨子躲在门缝边偷看,被许昌盛一眼瞧见,这一瞬间,小厨子面色一狠,举着菜刀冲了过来,跟着就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后颈部也出现了一个血洞,都很奇怪,没有流出血液来,只是凭空地出现了一个洞,然后人就倒地身亡了!
小厨子就罢了,黑衣人乃是金丹境的修士,体内已经凝聚出金丹,能够御气飞天,也就是这些人口中的仙人一般无二,也还是突然就死了,这让许昌盛的背后一阵风凉!
当即就再喊了一声:“感谢仙人出手相救,在下没齿难忘!”
“我可不是什么仙人呀,叫我蚁帝,这些人你去找个地方埋了吧,能撑一天是一天,在离去之前,我的主很快便会让这里清静下来的!只是还没到时候,新鲜劲一过就可以开始清扫了!”在许昌盛的脑海里传来一阵拉锯子的声音,不过还是能听个大概,当即就要再叩拜。
“你挡我路了,让开点!”
许昌盛循声看去,是一只小蚂蚁,不过却又不同,比一般蚂蚁大了三倍,还会说人话,没想到啊,那位少年竟然有这般手段。
这才是真正的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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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见白衣少女不依不挠,子君也是有些恼火,来三天了,今天好不容易听香子弹回琴,旁边却有个人一直在那数落你,说着难听的话,还扣石子泥土来扔你,任谁都受不了啊!
语气稍微有些愤怒道:“你烦不烦啊,能不能别打扰我听香子弹琴?”
白衣少女动作一滞,神情也是一滞,显然被一向好说话的乞丐少年给吓到了,但随即她又自我安慰,别人一介平民,她是什么人?连那些州县官人见了都要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吓到?一定是错觉。
当即也不怒,学着少年毫不在意地道:“小女子不才,想一巴掌呼死你!”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