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伟坐在书桌之前,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
宿舍里,灯光静谧,杳然无声,清凉的夜风不时吹动着蓝色窗帘拂过他的手臂。
时光在静静流淌,梁梦伟犹如入定了的老僧,垂着眼睑,蹙着眉头,任凭岁月在他身边呼啸盘旋,夹杂着莫名的情绪,渐渐凝成一个个字符,自笔下缓缓流出。
不知写到了哪里,梁梦伟忽然停下手中的笔,好似陷入了回忆的泥沼,笔尖颤抖着迟迟不肯落下。方才还有满腔心事,满腹话语,仿佛只是一刹那便都随着夜风飘散,奔着窗外黑夜远远的去了,再也捕捉不到只言片语。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夜晚,的确不是用来回忆旧日时光的,概因少了可以倾诉的对象,自说自话对于此刻的梁梦伟来说太过苍白无力。
他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没来由的叹息,淹没在了突如其来的键盘声里。
打破宿舍安静的是一个光着上身的男生,此时的他正欢快的敲打着键盘。初秋夜晚时分,凉意更甚,而这个精瘦男生却浑然不惧,双手抽了筋似的在键盘上飞快游走。只见他嘴角笑意渐浓,嘴巴也是越咧越大,眼看就要侵占了耳根的领地,略带磁性的笑声在宿舍里回荡。一时间整个宿舍里除了他自顾自的笑声,便是他手下的键盘发出的阵阵哀鸣了。
“啪!”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纸团,冷不丁的打在这个光着上身的男生身上,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怒吼:“天使,你发情的时候动静能不能小一点?有几个人打字能打出你这帕金森的节奏?没有霍金的命,你得他这病干嘛!”
说话的是一个浓眉大眼,国字方脸的男生,此刻正盘坐在自己床铺上,一脸懊恼的盯着那个光背男生,想必纸团就是他扔出的。他叫骂了几句犹不解气,皱着眉头继续数落道:“你手里的是键盘,不是和你聊天的妹子,下手会不会温柔点?哥哥的思路都被你打断了!”
天使此时正一门心思扑在和他聊天的小姑娘身上,各种风骚挑逗,各种暧昧情话在脑海里翻腾,恨只恨一根电线将两个人连在一起,奈何不知伊人身在何处,正心痒难耐间被突然飞出来的纸团吓了一跳。但是随着那些数落他的话落尽耳朵反而立马淡定了,连打他的是何物都懒得去看一眼,只是“哈哈”怪笑两声,颇为自得的说道:“恪光,你不要嫉妒哥,哥这打字速度远超你打飞机的速度,信不信?”
“哼!”王恪光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么,满脑子的男盗女娼。”
天使随口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男人都一样。”
王恪光转了转眼珠,抿了抿嘴:“我和你就不一样,还有梦伟。”
“你那是有病,梦伟那是有伤!”
天使带着坏笑,颇有深意的扫了王恪光和梁梦伟一眼。
梁梦伟觉得好笑,转过身来为王恪光帮腔。
“天使,你不要每次发情都要弄到人尽皆知,好不好?还有,打飞机这种事属于个人隐私,你别总是挂在嘴边。我们没有抓到过你,并不等于你没打过啊,听你那语气就跟自己多洁身自好似的。”
“哥经常打啊,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天使故作惊讶的瞪着梁梦伟,转瞬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哥哥这是自力更生,自己愉悦自己,还有错啊?一不招引失足妇女,二没有勾引良家妇女,既不破坏社会的稳定,又维护了法律的尊严,哥这是品行的标杆,道德的楷模啊。”
“啊呸!”王恪光被逗乐了,“这么下流的事怎么到你嘴里还变得高尚了。”
梁梦伟也笑得有气无力,指着天使骂道:“你这么无耻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么?”
“哪里对不起了?”天使瞪着眼睛,颇为疑惑。
梁梦伟摇摇头,将手中未写完的书信收起来,然后看着天使问道:“你名字叫‘韩良玉’对吧?”
“是啊,这名字是我家老头子起的,你有意见?”天使眉毛一皱。
梁梦伟微微叹息,掰着手指头分析道:“良玉良玉,定然是取‘良人谦谦,温婉如玉’之意,韩老爷子这是期望你做一个谦谦君子,哪成想你会变成这个德行。”
天使眼中似有一道亮光闪过,继而咧开嘴笑出了声,满意的点着头说道:“我还以为这是我家老头随口起了个名字来打发老子呢……呃,来打发哥哥……我……哦……”
天使后半句忽然不会说了,好像怎么称呼都差了辈分,一时语塞,干脆挠了挠头,不再理会梁梦伟和王恪光,重新把精力投入到与女孩子的聊天事业中去了,立刻将名字里包含的殷切期望抛得一干二净。
梁梦伟与王恪光对视一眼,摇头苦笑。好在大家早以习以为常,深知这个身材颀长,面相良好的清秀男生,处了有个“天使”的外号,其他行为则与禽兽无异。
或说就连“天使”这个称号,还是大家看在韩良玉两块肩胛骨与众不同的面子上,勉强赐予他的。
只是直到现在大家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他后背的肩胛骨可以长的像一对肉翅膀呢?
别人的翅膀都是隐形的,唯独韩良玉的翅膀是可以看得到,摸得着的。
王恪光从床上悄悄爬下来,蹑手蹑脚走到天使身后,一言不发的看他和别人聊天。
天使对于身后的情况浑然不觉,各种逗女孩子开心的俏皮话信手拈来,直把王恪光看得起了一身的疙瘩。
“哈哈,哈哈……”
不知看到了哪句话,王恪光再也忍耐不住,失声大笑起来,直把天使吓了一跳,好似最隐秘的事被人撞破,顷刻间就涨红了脸。
“你,你……”
他本想说一句义正言辞的话来批判王恪光,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如果刻意指责倒显得自己心虚了。虽然现在心跳加速,也是被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得,而非因自己的恐慌。
王恪光只是一味的笑个不停,手指着天使的电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你看你写的,什么‘你来到我世界的时候,我没哭,但是你离开的时候,我哭了。’你这是在说你家老子?哈哈,哈哈。”
天使有些气急,与王恪光争辩道:“我在说你家老子呢……呃,也不对,你才说你家老子呢。”
王恪光眼角笑出了泪花,摆手道:“别激动,你那句话的意思不正是在说,当你一个人玩得高兴的时候,你爸走过来打了你一顿,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哭吗?”
天使无奈的拍了拍额头,翻着眼睛说道:“恪光,你不懂,对于女人么,一要厚着脸皮纠缠她,二要甜言蜜语哄骗她,三要大战云雨征服她。知道了吧,哥哥现在已经走到了第二步,只差最后一步就大功告成了。”
他话音刚落,却是转过身看着梁梦伟说道:“梦伟,你要明白,现在的女生不再是一腔深情就能打动的,真心换真心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天使将话题引到梁梦伟身上,让王恪光有些不明就里,那边梁梦伟却是眼神一黯,转瞬又打起精神,强笑道:“天使,你不用教我怎么谈情说爱,我学不会的。不过,刚才的那句话如果换成‘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对于女孩子来说,效果会更好些。”
他本想再说一句“同样是抄别人的话,抄也要抄的品味高一点。”但转念一想,却是改口道:“也并不是所有的女生都喜欢花言巧语,或许可以赢得一时的好感,但时间久了,就能看出是不是真心。古人不就说过么,‘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老周的女人缘就挺好,也没见过他整天油嘴滑舌啊。”
一提起老周,天使就抿嘴偷笑,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说道:“老周懂得扬长避短,没听说过大巧若拙么?就他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再整天嬉皮笑脸的话,有几个女生会正儿八经的瞅他一眼?根据哥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女生如果丝毫不设防的去接近一个男生,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男生很帅,她自己心甘情愿;二是男生很丑,她自身安全无虞。”
“这样说老周有点不妥吧……”梁梦伟有些无语,虽然在他看来,天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无非就是说老周有点丑么……呃,好像也没那么丑吧。
“我这是实话实说!”天使忽然提高声音,好让自己更像是光明正大的君子,而非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他向门口瞥了一眼,确保没人来后,又刻意强调道:“我这不是说老周的坏话,他女人缘再好也没有女朋友不是?你们想想,哪个女生愿意被一个长着红鼻子的男生搂在怀里啊,人家又不是圣诞老人,非得找个红鼻子的鲁道夫来拉雪橇。再说了……”
天使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宿舍门被撞开了。
三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天使更是被吓得一个哆嗦,赶忙向门口看去,待看清来人后立马变得局促起来。而梁梦伟和王恪光则是幸灾乐祸对望了一眼。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生,正左手掐腰,右手拢着自己的头发,非常风骚的倚着门框。
只见那个男生潇洒的一甩头,扭动着大屁股向天使款款走来,左手按着椅背,右手食指抬起天使的下巴,一脸的柔情似水,厚厚的嘴唇轻启,语音轻柔:“韩大官人是不是想念妾身了?奴家急急的赶来,甫一到门口便听大官人口口声声念叨奴家,心下欣喜不已,当真是‘以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呀。不知你想对奴家再说什么?”
说完之后,男生似笑非笑,映衬着脸部中央一个又大又红的鼻子,双目含情的望着天使。
天使望着眼前的这个红鼻子,嗓子忽然有些发干,再也没有了心情说笑,赶紧说道:“那个老周啊,你刚才进来的姿势太帅了,简直像是一阵狂风刮进了我的芳心,哥现在还心肝乱颤呢。”
刚向老周陪完笑脸,天使又顷刻间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义正言辞的教训起老周来:“老周,你刚才听人墙根的行为可是有点下流了啊。哥几个姑且原谅了你这回,记得下不为例。”
听他语气刚才是老周厚颜无耻,而自己倒受了莫大的委屈。
老周岂会被他轻易蒙混过关,这个红鼻子一直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虽然花了很多心思却依然红彤彤的杵在脸上,旁人当着他的面从来不敢提起。军训的时候,隔壁班有个男生和他开玩笑,只说了一句“呦,老周这么喜欢樱桃啊,都跑脸上了。”他那边话音还没落下,这边拳头已经捶到他面门了,只一拳就让他当场昏厥,直到军训结束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生的身影。
那一拳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教官都目瞪口呆的望着发怒的老周,丝毫不敢阻拦。如今天使被老周当场抓到在背后数落自己,如何肯善罢甘休?
他们两个人平时就是对头,闲着的时候经常吵嘴逗乐子。梁梦伟开始还担心他们两个会恼羞成怒,反目成仇,结果发现俩人吵归吵,骂归骂,却从来没有闹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几日下来反而成了宿舍里最要好的两个人。
只见老周方才还媚眼如丝,转瞬就变得面目狰狞。他“哈哈”一笑,语气却是恶狠狠的说道:“别废话,老子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你在说老子坏话,想不听都难。我倒想知道你刚才说‘人家又不是圣诞老人,非得找个红鼻子的鲁道夫来拉雪橇,再说了……’这后面会再说些什么。”
天使望着怒气冲冲的老周,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他干笑一声,想要挡开老周的手指,却发现老周的手指稳如泰山,不动分毫,不由得心生寒意,生怕他这指头变成拳头打向自己,连忙说道:“哪有什么‘再说了’之类的啊,再说什么也比不上我们老周这脸长得波澜壮阔啊。”
老周左手攥成拳头,在天使面前晃了晃,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脸大?”
天使望着硕大的拳头,冷汗直冒,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声音颤抖着说道:“不,不大。”
“你撒谎!”
老周一拳打在天使背上,天使发出一声惨叫。
“你说脸大不大?”老周依然问道。
“大,你脸很大,行了吧。”天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哭丧着脸哀嚎道。
“哼!你知道的太多了。”
“砰!”老周又一拳打在天使背上。
“我鼻子大不大?”老周还没完了。
“梦伟,救我……”天使的脸扭曲着,一副垂死的样子,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了。
还没等梁梦伟说话,老周却抢先关心起天使来。他将头探到天使面前,语气里一丝关心一丝歉意:“你这个鸟人别装死,老子下手有那么重么?”
虽说是关心,左手却依然将天使的头拍得“砰砰”作响,好像他现在的力道是在安抚人,而刚才只是挠痒痒。
天使咳嗽着抬起了头,艰难的将老周手臂挡开,面上已是一片潮红,泪眼汪汪的瞥了老周一眼,幽怨的说道:“老周,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对你说句什么吗?”
“说什么?”老皱眉毛一挑。
“老子要是有把剑,绝不仗剑走天涯,定要削了你个王八蛋。”天使说到后面已经咬牙切齿了。
“嘿嘿,刀剑属于管制刀具,不用砍我你就已经违法了。”老周的思维方式的确与众不同。
“梦伟,替我报仇!”天使欲哭无泪。
他们两个吵闹不休,梁梦伟和王恪光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当真是一物降一物,老周来之前天使还在侃侃而谈,现在一个回合就被老周挑落下马,再也抬不起头了。
梁梦伟笑吟吟的望着他俩,心知天使天使空有一副巧嘴,如今却无用武之地,不是他不出招,而是每一拳都像打在了棉花上面,软绵绵的不着力。来硬的,天使肯定打不过人高马大的老周,这来软的么,老周偏偏油盐不进,你说什么自己都当听不懂,你能奈我何?天使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梁梦伟眼珠一转,心里已有了合计,开口徐徐说道:“老周,你别为难天使了,我知道他刚才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打住,我不听。”梁梦伟还未说完,老周已经先怯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他和梁梦伟两个人争论,一旦梁梦伟先开口,招架不住的一定是自己。
“他其实是想夸你来着。”梁梦伟狡黠的笑了,他知道老周在怕什么,也知道他想听什么。
“喔?”老周噘着大嘴,耳朵都支了起来。
天使也立马从垂死状态中恢复了精神,一脸期待。
“天使说你脸大,鼻子大,其实是在夸你雄姿英风,飒爽豪迈。”梁梦伟低下头,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一本正经的说:“《围城》里有一段话不是这么说么,‘侯局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着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
梁梦伟还没说完,老周已经如坐针毡了。
鼻子上长着脸?这是夸奖人的话?天使在一旁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老周脸色铁青,几乎成了猪肝,梁梦伟却依旧不紧不慢的说完了剩下的半句。
“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
他刻意将“一望而知是位豪杰”加重了语气,来提醒老周自己并没有哄骗他。
老周面上一阵青红,想要调侃几句,却根本无言以对。索性撇撇嘴,趴桌子上哭了起来,嘴里嚷嚷着:“呜呜,梦伟你偏心,欺负人。”
大家一阵愕然,梁梦伟更是目瞪口呆,谁曾想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汉子,会学作小儿女之态,丝毫不顾形象的“嘤嘤”啼哭?
不过,听起来他哭得还挺伤心。
于是,三个人非常同情的看着老周哭了足足有三分钟。
时间一久,老周忽然意识到不对呀,自己都哭成这个样子了,也没有人劝劝自己?没人劝自己这出戏该怎么收场?还有,自己没事装哭干啥?
老周偷偷沾了些口水,抹在眼角,然后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说道:“人家都哭成这样了,也不关心安慰一下吗?”说完拼命的眨着自己一双牛眼,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梁梦伟他们对望一眼,“哇!”三个人都吐了。
老周一怔,哭的更痛了,这次眼泪真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