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满地污秽,光烛明灭,幽暗阴森,空气中阴臭腐烂之味弥漫刺鼻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此中阴冷潮湿,耳边充斥着囚犯的哀嚎,一路走来,娉悦素白的衣裙也染上污浊。她好不容易站稳,当看到眼前那场景时,却忍不住脆弱。
他未束的青丝蓬乱着,不失气度的高扬起头,遥遥望着通过牢房小窗子唯一可以看到的明月,双手背在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上的月白衣衫早就破烂不堪,沾满尘土,那尘土似来自世俗”他的脊背不曾弯曲,笔直如秀拔的竹,傲岸依旧,这是专属于嵇康的骄傲。
狱卒将牢门打开,娉悦又递了些钱,狱卒满意走开牢门所发出的沉重响声终没使叔夜转身,他只是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愿走出,让身煮尘埃。
两个孩子上前抱着自己的父亲,嵇康的目光才由窗外收回,看到两个孩子后才恢复往日神采“父亲。”
嵇康平静如往日的眼底笑意渐生,一个轻慰般的微笑便在嘴边漾开。
他的目光由孩子渐渐上移,当对上娉悦不曾柔弱过的眼眸时停下,几步之遥,他却没有勇气多迈几步。
娉悦移步,如十五年前那般不顾一切,抱住他。
他的声音若烟花三月的细雨,滋润在娉悦心头,他说:“我现满身污浊,脏。”
娉悦就是不肯放手,像平常般,轻柔道:“那又如何,叔夜你曾说福祸共享,今日要不作数了吗?”
没了初见之时美得惊心动魄,岁月无情,夺去了她的昭华,经岁月打磨,她眉宇间竟又生出另一种别样的美,两鬓青丝成雪,嵇康伸手将她耳际垂落的发拢到耳后,她这一生终是没能长乐。
“叔夜我要想法子救你。”娉悦抓过他的手眼中殷切而凄惶“傻瓜,没用的。”嵇康反手握住她的手,凉的彻骨,足够让她清醒。他又一次看清,无人可解他的死局“你对朋友做到了义不负心,可以负了我啊!”娉悦不愿接受,丧失了所有理智。眼泪在眼眶打转,徘徊许多,终于决堤“不是说好许我长乐?”话语声渐渐减弱一点点埋没在哭泣声中,这是嵇康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伤心。她一向坚毅,“那天,不要来。以后回王府住吧。”嵇康笑的恬淡,目光暖弱四月暖阳,将她和孩儿们抱在怀里。“娉悦,我爱你。”
叔夜放手,款款柔情消散只余平静。他唤来山涛向秀说了许多,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山涛,即使他们这种有过些许矛盾,他最后仍是选择相信山涛。他对自己的孩子说道:“巨源在,汝不孤矣。”
嵇康背过身去,沉声道:“都走吧。”
爱莫过于心死,此刻娉悦像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撑,麻木地走出牢房,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那清冷孤寂又傲岸的身影,是那样熟悉,在这一刻都成了永诀。
成婚那日,他红衣华裳,独揽芳华,朝她伸出手,她在不经意间便交付了一生。竹林间的那曲《广陵散》她为他驻足,便注定了她此生的沉沦。
柳树下,他钟爱的打铁铺子,他谈笑风声,改变了她此后所走之路月夜醉洒,他的“你可有过长乐?”直直侵入她的心,终是有懂她的前半生。
长乐两字注定成了她今生所难求的。
所有记忆涌上,娉悦心口一滞,痛到窒息,全数悲恸都涌上心头,她终是难以负担,站不稳后,倒在地上,分明是阳春三月,怎么她倒觉得如临寒冬“母亲!”
她抱过两个孩子,想哭却哭不出来三日后洛阳东市的刑场上挤满了人,三千太学生联名请命希望以嵇康为师,来免除嵇康的死罪,可情司马昭铁了心,还要亲自监斩。嵇康心中坦然,一死而已,与他们这些信奉老庄的人来说是超脱于俗世的解脱。
他环顾四周,没有瞥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他便按了心。她不可以来,他不能在负了她后还将一生噩梦留给她。
见他的兄长抱了七弦琴来,他顾视日影,距午时还有些时间,他凛然闭眼,向兄长招手,示意他抱琴上了。
五尺高的邢台之上,他坐在那寸之地,潇洒恣意,将琴放在膝上,风,不知在哪个方向吹着,吹乱他不羁墨发,吹起他的衣袂,却吹不散他染上笑意的弯眉,白日灼灼,打在他安若青山的脸颊,那般安闲镇定让在场所有人为之倾倒。琴声渐起,乐中所带的凛然,曲调激昂,响彻行云。
他的指法飘逸潇洒极尽名士风流,他星牟微垂,心系弦音。琴音回转,悲戚不已,若空山玉碎,闻着为之悲伤。嵇康将所有心事付七弦,许是感情太过浓烈,“铮”地一声,弦琴弦断,难以负载嵇康心事。
嵇康听弦断,不由眉心微蹙,低叹:“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我未能教他,《广陵散》于今绝矣。”
“五十三刻,行刑。”司马昭冰冷话语传来,一句话让众人哀痛不已。
嵇康昂首,不曾有一丝胆怯。这四面吹来的风,似在为他送行,他从容闭眼,一生光景皆在他他眼前,拖好老庄,求养生之道,竹林之游,七贤聚日,避世隐居,得遇娉悦,皆彼此相携,相濡以沫,却无法许她一生长乐,她这生,跟着他太苦。
他的思维定格在她鲜红嫁衣,灼灼其华,提着裙裾向他走来,即使重生,让他在重选一次,他扔对她伸出手。对他而言,爱上她,他不曾后悔,即使是生命最后都不能给她长乐。
冰冷的刀刃割破他的皮肤,他一点也不觉得痛,比起他心之所向,这些痛渺小得多,他的笑凝固在嘴角,成为定格。
鲜血溅满了方寸大的邢台。那般红得炙烈的血,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一个名士的信仰。乌云遮蔽了天空,日光暗淡,似不忍心瞧这一幕。
女子持剑站在高楼顶上,白衣如雪,独衬出其殇。
女子仿佛看得到那邢台上的头颅,依旧平静从容。血红的颜色刺伤了她的眼,她抱剑半跪朝着那个方向,心似被什么啃咬着,一下一下椎心蚀骨。
叔夜,我没能听话呢,最终还是来了。
叔夜,我们不是说好给毓儿办一场盛大的笈礼吗,你怎可以失约呢她想哭,却是连泪都流不出。
—————————————嵇康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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