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慌不择路,再次踏上万尸血窟的黑石阶面,周遭沉闷的热流充斥在她的鼻腔唇齿间。为什么!不是已经逃离了吗?承若哥哥呢?齐王府?草先生、北野将军......你们在哪啊,难道这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没有人会救你,没有人会在意......到了此刻,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滑落两行,低头看来,自己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袍裙,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别过来!”手中的刀不见了,那要怎么喝止靖刚的行径?“别过来----”她害怕的发现出自口中的话语居然带了哭腔,那是最软弱无用的东西,也因为如此靖刚脸上的笑容在扩大,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为人的情绪,只是笑着笑着,一步步靠近、再靠近......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发生过一样,清风知道自己该跳下去便是解脱。然而,曾经义无反顾的勇气到了此时却再也没能够决绝而下。心中一旦有了牵挂,便会有太多的舍不得,那穿越无数迷障后承若的脸越来越清晰;如果这一次再与他错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要成亲了不是吗?还是已经成亲了,不知道不知道......头好疼,她双手紧扣着后脑,那连接着头痛的经络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寒颤,仿佛能够亲眼看到那些带着霜寒的冰蓝色蠕虫噬咬,忽而又燃烧成火红色,就像她不知何时坠落的万尸血海的颜色一样......“啊!----”清风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着她仿佛这辈子最后机会的气息,咚咚声犹如擂鼓的心跳下忽略了周遭的寒意;早已汗流浃背的她额际再次滑落如水,然而曝露在深秋的夜里不一会儿就凉了一片又一片。
“昨晚听到了吗?”
“什么?哦......吓死人啦!那叫一个凄厉......”
“谁能想到一向清明的齐亲王府,居然住进来一个毒人!这万一被咬上一口的.....想起来就好可怕哟!”
“你小声点,万一给人家听到呢。”
“怕什么?你看她一张没福相的阴沉面孔,居然还妄想做府中小姐~呵!拿什么跟我们郡主比啊?”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果然,王府高门家的小道消息也是一早就传得比较快的。清风后悔了早起这个恶习,现在推门出去也不是、继续在画棠居待着也实在毫无意义。为了克制骨髓内那时而凄寒时而焦灼的痛苦振颤、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盘膝榻前,缓缓聚集着散乱的内息并引导它们开始疏通任脉各处大穴。
人说:“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草先生的话清风听得明白,虽然暂时无法尽除迦耶绿毒,但毒入骨血,以气缓之终归是好的。她不急,功行小周天后便停下来平气调息,顺带打量这间不算宽敞奢华但却着实舒适雅致的居所----一系的楠木制具都有了些许年代,褪去昔日耀眼的荣光,浅淡的色彩与镂空雕琢出的花语鸟鸣逸出木料质朴的香气。正中嵌入了一整块西朝石的楠木桌旁置了两张矮凳;没有床,清风所栖之处是一张古榻,垫了厚厚的西域裘皮软软的、暖暖的;如果不是为她新送来了镜台与屏风,那么这间棠室几乎可以算作书房----四角挨墙而立的是六个高高的书柜,里面摆放整齐的归列了古籍、画卷、琴谱、棋章等珍贵线书,甚至连古老的竹简、成轴的画卷都有专门的存放方式。清风不好乱翻他人之物,便踱步观赏墙上隔列着的挂画;有四轴一套的,“梅”“兰”“竹”“菊”,清风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仅凭一色墨迹与画者笔下的留白便能将那梅花瓣瓣殷红、瘦骨嶙峋的苍枝画得淋漓尽致?又如何将寒冬腊月、附着于花枝上的霜雪传达给观者以凛冽的寒意?
“嗑嗑----”房门忽然被敲响,拉回了她飘荡乱飞的思绪,“清风姑娘,你醒了吗?丘冉师父说汤药的时辰到了,请你移步医室。”
“好。”清风停顿了一下之后才淡漠回应。
步出画棠居,清风披了一件滚了兔毛的雪白裘氅,颜色素雅,但随着主人行走间绣于其上的祥云暗纹忽明忽灭,那是初进医室时承若哥哥为她披上的;而如今,能够独自行走的清风,已经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医室的两扇门在“吱扭”一声后被合上了,室内没有人,也未曾看到草先生的身影;惟有厚重的帘幕内那蒸腾着满室药香的木制汤桶,与置于一旁整齐叠放着的白衣白裤。
清风解下袍氅,门外便传来少女们唧唧咕咕的耳语声:“等着看吧,又要给咱们添麻烦了。”
“就是就是,她好怪啊......”另一个女孩也跟着抱怨,“洗澡还穿着衣服,有那么金贵么?”
清风记得那是两个被管家拨来伺候自己的少女。拥有着十三四岁最好的年华,天真、快乐,整日无忧无虑的;身后梳条麻花辫子,扎上最好看的丝绳,摸摸耳边新穿珰孔上那细小的珠子就会让这个年纪的少女开心一整个上午。曾经,她也拥有过这样的时光......可如今,走向汤桶的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却显得那么漫长,身侧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握紧,想要给自己勇气,去面对那预知的恐惧;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宽慰自己:再难也不会比身处擎天教里那些不见天日的忍耐更加难熬,不是吗?还有训习生时荣王爷非人的训练与“提醒”、竹林风内咽下“惘生散”前没日没夜的噩梦鬼域、甚至是天崖谷遮蔽的黑掌与那蔓延天际无情飞窜着的火焰......不!清风猛烈的摇头,蹲下身来捂住看到一切的双眼,又让自己绝望了一场吗?原来最可怕的并不是有尽头的折磨,而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终结的恐惧,并在那漫长而漆黑的地狱里忍耐着,让自己麻木、僵死、无感无怒地忍受,明知道那是绝望,却没有人救你、也没有办法自救,一直一直的忍受,没有尽头。
于是当她重新站起身来,僵冷的手心松开,一步一步靠近。执了炉上滚沸的铜壶,亲自为汤桶里加温;也依然是那一身宽松的白衣、白裤走上架台,却在脚面与白布裁制的裤边刚刚触及汤药之时就剧烈的颤抖了下,再次握成拳的双手隐于袖中,心底有着与那日逆行带冲二脉相同的决心缓缓将另一只脚迈入、沉下身来。
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眼看着白衣白裤被这一桶深褐色的药汁染遍,逐渐变得透明,尽量忽略那布料之下肌理的痛感;咬紧牙关的清风努力回想之前草先生的嘱咐:“因为你周身绿毒尽皆渗透,在未能找到解药之前只能以毒攻毒。老僧配置的这桶汤药便是一剂性子极烈的剧毒之药,入水后它能紧紧依附你血脉内的绿液阻碍其蔓延的进度,但也因此使你的五识感知备受折磨,即使是钢筋铁骨的将领也不一定能受得住,你......可以吗?”
她可以吗?清风也在不断地问自己,想要放弃的情绪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冷静与意志。在欣喜着恢复往昔的同时,却再也不能借助“惘生散”的戾气令她无畏无惧、逃避人性的弱点。她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了,虽然也许并不完整,但她可以吗?如果不可以,便要回到擎天教的绿皮人尸身份,被百姓们畏惧、被烧死、甚至被蚕食掉生而为人的所有记忆、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她愿意吗?如果没有被救出也许这不失为一个了断的方式;但如今身处齐府,由齐王父子的身份名誉相保而出的她,若真的仅仅是因为自身的胆怯懦弱回到原点,那么欺君之罪、欺民之名降临在他们父子肩头的时候......这是清风怎么也无法承受的!太沉重了,她将百死莫赎!......所以,她一定可以。
娇嫩的肌肤遇药,犹如被割裂般的错觉;可双眼看到的却是完好无损,除了在那段竹林风的岁月里、在训习生的时光下,无意的、刻意的新伤添覆旧伤,疤痕重重叠叠。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并不为他人所在意。过去太好用的经验,让她将自己看作是没有生命体的死尸,如此便可忽视太多的痛楚,如此便可静下心来运息平气,引导汤药助功行走小周天任督十数个大穴。当头顶天灵隐隐腾起白气时,清风的心神已被坚守、游移相外......
她心里明白,这种事谁都不愿意遇到,所以有时候难免会心浮气躁;但绝对不能急,也不该泄气。惯例自行回到画棠居,不敢用劲,便在居外面的小院子里缓缓走了一遍身法招式,自擎天教后赤笛遗失,她随手折了一段枯枝以代;一招“倒行逆施”下----后退的步法,手中枯枝连挽三朵剑花,紧接着回身逆腕平削,剑锋回环已架敌首颈项。“饶命饶命!”双手托了红木托盘的承若笑嘻嘻地回应。
习惯了冷着一张脸待人,即使心里是感受到惊喜的,但清风很难表现出友善的情绪来。她好奇的目光转而投向承若带来的盅碗花盖上,上好的细瓷在冬阳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晕,精致的竹翠纹理装点其上,更显得幽雅有趣。印象里,齐王爷是喜爱这些诗情画意的。
甚至没有给她询问的时间,承若温润的嗓音已低沉回应:“红果梨花汤,是请家中手最巧的影叶婆婆做的。”清风呆呆的看着他推开画棠居的门,走了进去;自己也不知不觉跟着,择了一处矮凳坐下来。什么都不需动手,就看着他笨拙、然而井然有序的忙活着。“趁热喝,别呛着了。”
就看到置于自己面前的雪瓷小碗中,漂了几朵精致的白莲,瓣瓣如真、灵巧可爱,清风用汤匙碰碰它,居然像船儿那般荡向了别处;亲尝时,尚迸出甜汁,居然是用梨子小块雕成的!清澈爽口,甜中泛酸,这时候清风才注意到那酸味是来自嫣红诱人的果子;顿时感觉胃口开了许多,“是糖葫芦上的那种果子吗?”
“是啊,哈哈没想到你还猜得出来!”承若笑得傻傻的,但是很温暖,在他充满着感染力的眼眸下、笑意中,很少有人能够当面冷静地戳穿他的蠢话;又或许是这样面目的他极少展露于人前。“之前你的脾胃不好,草先生说了要进些好下咽的开胃食料,恢复体魄终究还是对解毒有帮助的。”
清风低头舀着酸甜滋味的汤汁,沉默了这样被关心的话题。之前无法咽下饭粒菜蔬,胃里很难受,如今能够多进一些食物总是令人兴奋的,因为她也可以变得和常人一样生活。
“不着急,慢慢吃~吃完后咱们去寇大人家的别业赏梅,那一片梅园可漂亮了!”
“不去。”抬起头,看看承若一个人在那傻得意,清风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别啊!天天在屋里闷着多无趣!上次叫你就不来,结果寇家两位公子领着我们去看了他家那一望无际的梅园,园中热了小酒,酒盅里飘着腊梅花啧啧啧~”那滋味想想就流口水,“而且哦,还请了飞星楼的明月姑娘舞乐助兴。”哼唧,佳肴美馔勾不起清风馋虫,就不相信亲姐妹之间有没有期待的相见呢?
“好。”果然在清风仰头而尽的汤汁后,便允诺了此次一行。可把承若吓得半死,初初开食的胃肠敢让她这么痛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