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小岛上没有娱乐设施,入夜后更连一盏路灯都无,他们早早就沐浴更衣,准备休息了。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她的眼睛做手术,他一直都避免与她亲近,唯恐对伤口愈合不利。
此时见她穿着睡衣,往另一张床走去,他便拍了拍枕头,
“来,到我这里来。”房子里暖气开得很足,十分舒适。他半坐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籍模样的东西在看。
“不想看看这是什么?”她温顺地过去,窝进他臂弯里,一齐朝他蜷曲的大腿上放着的书籍望去。
“咦,你怎么会有这个?”那是一本日记本,深蓝布质封皮,内页用蓝色钢笔,书写着一个个娟秀的正楷小字:她的日记!
“我在纽约,给你打电话那晚,许嘉年给我的。”盛桐的下巴抵住陈静言的头顶,轻轻剐蹭着她略微湿润的头发,
“她说,在帮许锦棠收拾房子的时候发现的。”想来,是她那次意外流产,匆匆忙忙落下的。
“她让我转告你,发现是日记后,没有看过。美国人尊重他人**这一点,倒确实值得称道,”盛桐说着,手翻开那一页页日记,因为时间久了,纸页发黄,声音脆脆的,如秋天里干燥的叶子。
“不过我就没有那么绅士了,”他轻轻笑着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荡下来,
“那晚你突然要跟我分手,如果不是这本日记,我一定支撑不下去。”
“对不起,”触及沉痛往事,她又是一阵颤抖。
“傻瓜,你什么都好,”他在她额上吻了一记,
“就是遇到事情总会自以为是地为他人考虑。你认为那样做是对我好,你可问过我愿不愿意?”她沉默了,屋子里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好啦,让我们看一下当年的陈静言,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比如这一段:“军训结束了,班级活动上,大家都喝醉了。我没醉,只是走路像踩着棉花,天地一直转啊转啊,心里却很清楚。
“这些日子,我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把自己灌醉的冲动。或许只有醉了,我才不会支支吾吾,才有勇气对他表白!
“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傻瓜,一只扑火的飞蛾!明知道和他不可能,偏偏还是忍不住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的一个背影都能让我安心,哪天看不到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暗恋一个人就是如此吧,明明心里时时都记挂着他,幻想着他,他已经明明白白融入我的血肉中,可一旦见了面,又是那么生疏,那么遥远!
“那天他看着我和许锦棠一起出现在酒店,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像我是个站街女!还有那天,他要我退出摄影协会,嘴角那嫌恶的表情!这幻想破灭的痛苦刺伤了我,只想马上从他身边逃离!
“可是为什么,我又频频梦见他,他出现在我的梦里,为我弹奏乐曲,对我微笑,轻轻地抱着我,说他懂得我所有的寂寞无告……天哪!他不会的,我那么平庸,他那么优秀,他不可能喜欢我!我怎么能做这样的梦?真是太可耻了!”
“真是个傻丫头。”盛桐指着那缭乱的笔迹,笑着,叹息着,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能互相表明心迹,从小青梅竹马,该有多好?”陈静言扭过头去,
“别看这些了,那么幼稚,怪难为情的。”
“没有昨天的幼稚,哪里来今天的成熟呢?”他抚着她的长发,
“如果我们认识那一年,你五岁,我七岁,我们天天一起上学,你的小辫松了,我帮你绑好;有顽皮蛋欺负你,我帮你揍他;你玩得忘了做作业,半夜急得直哭,我模仿笔迹帮你写完……你说是不是更好?可惜啊,我们足足浪费了十三年,才真正认识彼此。”她不吱声,心里说,我们相爱后,又足足分离了七年,才再相逢。
哪个更可惜?他翻过另一页,继续念道:“今天我撒谎了,这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撒谎。因为不想他误解,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谁知道竟被他当场撞破?他骑着重机车,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冲着我和许先生大喊大叫,那样子真够吓人的!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暴君呢?
“可我一抱住他的腰,就什么也思考不了了!不惧严寒,不怕危险,只想他一直不要停,一直带着我这样飞奔到世界尽头……可惜,我想错了,他把我丢在学校门口,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懒得看我一眼,就已经绝尘而去!他不要我了!
“盛桐,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和许先生明明什么都没有,我这次去,就是考虑到你的感受,跟他说好以后都不再教他了,为什么你还要误会我?你如果肯纾尊降贵问一问,我一定什么都告诉你,再也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偏偏你不问!”念着念着,盛桐停下来,牵着陈静言的手,
“那天你一定气坏了,对不对?我有时候真的很坏啊,如果你还生气,可以打我一顿泄愤。”陈静言作势握了个拳头,却不舍得砸向他心口,
“是呀,我哭了整整一夜呢,第二天一早打你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不接。之后一个月都杳无音讯。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里天天哭,差点哭死掉。”
“对不起,”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不停地亲吻,
“我记得那天得知父亲病重,公司又发生极大变故,第二天我坐最早一班飞机到c市去处理事情了。至于后来为什么一直没联系,我也记不清了,总归年轻气盛,就是这样别扭着吧。
“但是我一回到上海,立刻就去找你。学校找不到,还找去顾冬家里。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医院里,我对你真是又恨又爱,忍不住拖到消防门后面强吻起来……”
“你还好意思——”一个深吻,将陈静言的话头截断了。他的嘴里有蜜吗,怎么会那样让她甘之如饴?
“再看看这段:“宝宝,刚才你动了,像蝴蝶扇翅膀,像小鱼拨尾巴,那么微妙,却只有一下!再怎么跟你说话,向你哀求,你都不理睬了!这性子真像你爸爸,还没出生就已经那么酷了。
“宝宝,你是因为知道妈妈心里难过,所以才这么早动起来,你想安慰妈妈的,对吗?你和妈妈心连着心,肯定知道妈妈很爱很爱爸爸,很不愿意做出今天这样的事,对吗?如果你长大了问我,为什么要和许先生结婚,为什么不能和你自己的爸爸生活在一起,我该怎么回答?
“可是宝宝,妈妈真的好慌乱、好茫然,你知道吗?因为接连发生了一些事,大学没法念了,没有学历找不到工作,老家更是不能回!而你的爸爸,他又不要我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知道你的存在……
“妈妈想过死,可是没有勇气,不仅因为自己,更因为你。你是爸爸妈妈曾经相爱的证明,我怎么能够将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一笔抹杀,将你一并放弃?他不爱我、不要我,我都还爱着他啊!我现在只有你了,宝宝!
“但我还是错了。没有学历,至少还能去餐厅打工,钱虽不多,再困难也应该可以把你生下来、养活大。为什么要怕困难,为什么要一时软弱,为什么要选择依赖许先生?我真的太自私了!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宝宝,你能给我指引吗,我该怎么办?”这是日记本的最后一段,盛桐喉咙哽住,一点点艰难地念完。
“静言,真的是我错了。当时,我看了那个帖子,急怒攻心,以为你和许锦棠……我该死!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该死!”他说着,扬起巴掌,照准自己的脸重重扇了一下,再想扇第二下,被陈静言截住。
她反倒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与豁达,
“不要责怪自己。如果实在要怪,也只能只怪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
“我们的孩子,如果生下来,现在也该七岁了。”他眼圈发红,声音发抖。
“嗯,如果他知道,并不是爸爸不爱妈妈、抛弃妈妈,爸爸妈妈现在还在一起,相亲相爱的,应该也会感到开心吧。”盛桐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
“与其这样自我安慰,不如重新造一个小人儿呢。”
“什么?”陈静言惊讶地说,
“我的眼睛不是还……”
“问过医生了,当心点就没有大碍。”他笑道,
“不过今天不急,先休息好再说。”说着,他将靠垫抽走,将她的上半身轻轻放倒在枕头上,盖好被子,自己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此刻深蓝的夜空笼罩大地,万籁俱寂,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跳,在各自身体里蓬勃跳跃着、应和着。
“静言,我怎么会这么爱你呢?”喁喁细语,从她耳后吐出一团热气。
“是很奇怪,”她闭上眼睛作答,
“你太盲目了。”
“傻瓜!你的纯洁、温柔、善良,还有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身体,样样都让我爱不释手。如果拆开来,这些特质未必别的女孩没有。但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你。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经历的事情那么多,忽好忽坏,分分合合,这些更在我心里留下烙印。时间越长,我对你的爱,只会越深,到死都不再更改。”他睡意渐浓,讲到后面,话音渐渐模糊下去。
她的眼睛流出泪来,
“我也是。”不知他是否听到,因为她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讲情话的人,已然睡着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