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晚宴会回来之后,事情就一出接着一出。夫妇两赶忙去何鸣何默的院子里,见着了正躺在床上脸色绯红的何鸣,再探手一模,孩子的额头已经滚烫滚烫的。
云氏不由大发雷霆:“作死的贱婢,我平日是怎么对你们耳提面命的,主子是什么时候发烧的?怎么到了现在才通知我!”
何大老爷也冷下脸色,却没有发作这些奴婢,而是说:“快下帖子叫我妹妹与妹夫过来,再嘱咐妹妹告诉周老太医悄悄儿叫过来。”
这周老太医是国公府养在府里的一位太医院医官,在太医院时曾诊错了一位贵人的症候,差点便要下了大狱,还是当年的老国公伸手帮了一把,这才免了牢狱之灾,只是也因此丢官卸职。一方面是本身没个去处,一方面也是为了报恩,便常在国公府住下,医术着实不错。
因着昨天的事情,现在侯府既不好找太医院的医官,又不好去找京中那些有名气的坐堂大夫,就是托词自家太夫人生病,也怕那位警惕,便只有绕上一圈,叫国公府的大夫悄悄过来了。
云氏被这么一提醒,也是连连点头,赶紧便去房中下了帖子,叫心腹赶紧去国公府,叫自家妹妹与妹夫过来。又严词敲打院中下人,务必不叫何鸣生病的消息传出去。
这一日早晨,徐佩东与何氏也不过刚刚起身,就接到了侯府的消息,看着那帖子上的只言片语,两人虽都一头雾水,但要做也没有什么碍难,不过半个时辰间,就悄悄带着周老太医登门了。
到了内院,徐佩东夫妻只问何大老爷夫妻出了什么事情。
何大老爷夫妻见徐佩东与何氏神色清明,容光十足,尤其徐佩东还有心思顺着带昨天收的弟子过来,便知这两个绝不知道昨晚的事情。
这样也好,这对夫妻都不是那藏得住心事的人!
何大老爷和云氏俱都想着,一面让心腹带着周老太医往后厢房走去,一面却含含混混的扯着别的话题。
徐佩东与何氏便明白意思了,也不再纠缠这个,转而说了其他事情。
其实这个时候,并不止徐佩东夫妻一头雾水,连着早早来到国公府的邵劲也有些茫然。
他上午刚才到了国公府,就碰见徐佩东夫妻出来,本以为今日要先去那书房或者什么地方等着,没想到徐佩东一看见他就招了招手,叫他跟着上车,随后就在车中问了他平日读过什么书,读了几年书这样的问题。
但邵劲哪会回答这个?他在上一辈子倒上了十五年学,可是这个可以拿出来说的吗?尤其是猪都知道这时候的书和那时候的书根本不一样……
这还没支吾两声呢,地头就到了,邵劲也跟着徐佩东夫妇进了厅堂,徐佩东夫妇与何大老爷夫妻坐在说话,他就站在后头,听着自己听不太懂的话题,然后——就看见了一个人躲在帘子后拼命冲他招手。
邵劲:“……”那是何默吧?
他看了一眼帘子后神色焦急的何默,又看了看正和何大老爷说话的徐佩东,再看着周围一屋子的下人,犹豫了一下之后,不做声的悄悄退后几步,闪到了帘子里。
跟着他和何默向旁边走了几步,也不敢走远,生怕里头的徐佩东突然间找他有事,只问:“什么事?”
何默皱眉在原地转了一圈:“我说你待会会回国公府吧?”
“当然。”邵劲说。
“我让你转交一封信给表妹?”何默试探问。
“行啊。”邵劲说。
没想到这话一落,何默倒是诡异的沉默下去了。
邵劲先有些奇怪,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传信的行为……在古代是不是叫做私相授受来着?可是这才多大啊,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也算?
邵劲心里古怪,正别扭的不知道说什么。
何默倒是先欲言又止上了:“这……总之,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也不是好的……呃。”他有点捉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其实是何鸣……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把这封信带给表妹,表妹或许会过来——”这个要求好像太高了,他又说,“或许会写封信过来!”
“送是没有问题,”意识到现在的习俗之后,邵劲的话谨慎了点,“不过我不一定能把信交到你表妹手上,再说,你怎么不直接交给你母亲?让你母亲转交?”
“母亲怎么可能愿意?”何默奇怪反问,“就算愿意肯定也要看看我写了什么东西啊!”
邵劲:“……”他还是没有吃透这里的道理啊!
何默又叮嘱:“你不会偷看信吧?”
邵劲哭笑不得:“肯定不会!”
何默:“不会说出去吧?”
邵劲:“你要不要我发个誓?”
何默说:“这不用,我相信你的道德!”
合着昨天那件事真帮他刷了不少好感度啊!邵劲想。
话到这里就差不多了,邵劲惦记着回徐佩东身旁,何默也惦记着何鸣。于是何默偷偷摸摸的将一封信塞给邵劲,看邵劲将其收进袖子里之后就走了。
邵劲再回到徐佩东身旁,这一次并没有等很久,徐佩东夫妻就自侯府告辞,邵劲也跟着回到了国公府。
只是这一回虽进了府中,徐佩东又有好友过来,邵劲的课程照旧没有认真开始,只先得了纸与笔,又有那开蒙的几本书,叫他先看着。
邵劲见左右没有人,惦记着揣在怀中的信,心想这事不好找别人办,便凭着昨日的记忆往内院走去,他还怕自己被拦在外头,只没想到他现在年纪也不大,那守门的又知道这是自家四老爷新收的学生,见邵劲要进内院,想着大抵是往老夫人那处去行礼问安的,便笑着在前引路了。
邵劲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坐蜡。
他去给老夫人问安没什么问题,但看着这样子,他虽然能进内院,但进出都有专人跟着,别说去到处找那小丫头干投信这种私人事情,就是想要随处走走都会被人笑看着委婉请去正路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去请安完又回来的途中,邵劲终于在半道上看见了徐善然身旁的其中一个小丫头。
——那是不是叫做棠心来着?
他看着那小丫头,记起昨日就是她和自己呆在一间屋子里头的,这样想来,只怕是小姐的心腹,应该可以将信委托过去,便有些焦急,目光频频往那边转着。
那棠心自然也看见了邵劲的视线。她目光一转,丢下手中的扫帚便迎上前来,笑着和那给邵劲带路的仆妇说笑,不过两句话后,那仆妇就眉开眼笑的走了,临走时还叮嘱棠心要将邵劲带出外院。
棠心甜甜地应了一声“是”,转带着邵劲向前走了一段之后,才小声问:“公子有什么事情?”
好精明的丫头!
也许古代的女孩都这么早熟吧。
邵劲没有脾气地想着,从袖中将那封信拿了出来,嘱咐:“交给湛国公府的五姑娘。”
棠心的眉头打了个疙瘩。
邵劲又说:“不是我给的,是何默给的。”
棠心看着邵劲想了片刻:“我会递给姑娘,只我不是姑娘的丫头,你若想借着我做什么,就打错主意了。”
说罢将邵劲引到二门处,便转身走了。
邵劲:……真的太成熟了。
这封信到底到了徐善然手中。
她在书案前将信张开来看,站在她身后的绿鹦也正好看见了这封信。只看过一两眼,绿鹦心头就是一惊,暗道:这何默表少爷说何鸣表少爷生病了一直在叫姑娘的名字,要姑娘过去看看或写封信安慰,这是在私相授受啊!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糊涂……但她转念又一想,可是姑娘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好像也不比这件规矩多少,这么一想又仿佛没有什么……
绿鹦正自在这里患得患失,却不想徐善然张开了信不过看上几眼,什么也没说,便将那信投入了火盆之中,之后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影响到,也不见任何要动笔写信或者想去何府的意思。
绿鹦就这样关注了小半天,终于定下心来,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见桌上的茶冷了,便去茶水房重新提了热水出来,回来的过程中,正好看见徐善然将一张新写的纸又投入火盆里。
她转进屋里,那火盆中的火已将宣纸焚烧得差不多了,只还剩下散碎的几个字来。
绿鹦不经意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海禁”、“银”、“铜”这几个字样。
这一日夜幕降临的时候,何鸣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眼就看见何大老爷正坐在床前。
“父亲……”他叫了一声,声音干哑,发出得也较平时困难许多。
何大老爷摸了摸何鸣的头:“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何鸣有点羞愧:“虽然昨天父亲已经说了不要多想,但我还是,还是……”
“你想着的是什么?”何大老爷问,“你看见的那一幕吗?”
何鸣欲言又止。
“说说吧。”何大老爷温声说,“跟为父说说,你害怕什么。”
“我……”何鸣说话的声音有点艰难,“父亲从小就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高中。可是我金榜高中,就是为了与这样的人效力吗?”
原来自己儿子是在想着这个!
何大老爷一时也失了言语。
何鸣等了许久没有见何大老爷说话,也是心中害怕,不由说:“父亲,是我狂悖……”
何大老爷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踱着步,他慢慢走着,在心里思量着那些将要说的话语,还没整理好措辞,在斜背着床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就突地瞥见坐在床上的何鸣缩了缩间,目光闪烁地瞥向一个地方。
这是害怕惊惧的表现。
自己的儿子还在害怕什么?
何大老爷不动声色,顺着儿子的目光朝向看了一眼,只见那黑黢黢的窗户外轮廓起伏,正是一座水上假山。
他心里瞬间就有了决定,转回到儿子面前,说:“以前你还小,我也没有与你说许多。不过我们当官做事,除了与那一家效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数百年前的圣人就已经说过了,我们为什么读书?我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又有说,君之为舟,民之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2。君一人耳,民千千万万也,一人与千万万者,孰轻孰重?”
何鸣怔了一会,便陷入沉思。
何大老爷只让自己儿子去想,不过等过一会,他又说:“你觉得你姑丈如何?”
何鸣怔了怔:“很好?”
“那你表妹呢?”何大老爷又问。
何鸣一时呆住。
房间外,正带着自小奶嬷嬷送药与夜宵过来的云氏听见这里,带着奶嬷嬷又安静地向外走了两步。
待走到安静处,那奶嬷嬷便劝云氏说:“看样子老爷十分中意表小姐,夫人何如就同意了这件事?表小姐也不是那破落人家的姑娘,自来十分金贵的,不说嫁妆习性,就是自己舅母当婆婆,她能和您不是一条心?”
云氏淡淡说:“婆婆和舅母能一样?她真要嫁进来,要是日后我和她起了争执,她是婆婆的外孙女,是老爷的外甥女,是鸣哥儿的表妹,只怕婆媳翻脸,夫妻离心,母子不合,就近在眼前了!”
奶嬷嬷惊道:“怎会如此!”
云氏心想你不过不知道她的厉害而已。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有这份镇定和能力,真叫人做梦也要吓醒。
何况就是其他都不说,这样厉害的姑娘,只怕结了婚之后鸣哥儿要被拿捏得说东不敢往西,说南不会朝北。
而任何一个母亲,怎么会叫自己儿子被媳妇一辈子这样管着?
待到晚间,何大老爷自何鸣房中出来,与云氏说:“鸣哥儿看上去怕极了假山。宁王那里不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我想着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要叫鸣哥儿去湛国公府住上一段时间,日日对着那事发地点,等看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云氏沉吟:“这时候去湛国公府,会不会叫那位……”
“我们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才能叫那位不再怀疑。”何大老爷说,“而且再过几天你妹夫就要山上小住一段,到时候自然会带着两个小子还有学生一起出去,那两个孩子刚好趁机离开京中一段时日。”
“可在外头的安全……”云氏真的患得患失。
何大老爷叹道:“你真觉得自家很安全?我与你直说,那小李氏便是外头的人!”
云氏一时惊疑不定:“她不是家生子中抬的姨娘吗!”
“若不是无孔不入,怎么叫做厂卫?”何大老爷说。
云氏听到这里,也不再疑问,只忙与何大老爷商量要给何鸣何默准备些什么东西带去国公府。
何大老爷看云氏如此,倒是把之前那点疑心夫人不喜欢侄女的想法给放下了,笑着说了句“夫人且看着办”,便去书房整理那公文事宜。
何大老爷走后,奶嬷嬷又道云氏身旁:“夫人,您不是不愿意……?”
“我是不愿意善姐儿做媳妇,可要论做亲人,也没有比她再好的了。”云氏说。
奶嬷嬷迟疑:“若是两个孩子见着久了,都有了想法……”
“你这才是小看了她!”云氏笑道,“鸣哥儿虽是我的孩子,我也要说一句,善姐儿是个脑中千般思量心里百种计策的,鸣哥儿不过是个侯府的嫡二子,上不能承爵,下未有功名,遇事了比女儿家不如,哪值得善姐儿心心念念的惦记?”
奶嬷嬷奇怪于那句‘遇事了比女儿家不如’,但见这云氏眉间的忧虑,也没敢多问,只伺候着太太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