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城门外排起一条长队,百姓正等待入城。离王家被害已过去了十来天,出入城门仍要经过严格盘查。日头过午,两个卫兵盯着面前的年轻人打量一番,喝道:“我看你贼眉鼠眼,不像好人,快说是干什么的!”
年轻人衣着倒也齐整,只是有些污秽了,看上去与樵夫农人无异,只是一双眸子盯了两卫兵一眼,没有说话。这年轻人自然便是韩平,他从归藏山庄出来,跟随江宁三英,紧赶慢赶,费了十日才来到江宁。一路上人多眼杂,韩平怕被人认出,便故意在面上抹些灰尘,装作农夫模样。
江宁府靠江而立,端的是巍峨磅礴,光是城墙便有数十丈高。韩平从前从未来过如此繁华大都,心中难免惴惴。那几人在江宁已有名头,顺利入了城,韩平只得混在百姓中慢慢等候。
韩平心道:“这盘查这等森严,城墙又高耸入云,谁还能轻易逃出城去?”
那两卫兵正要给韩平点颜色看看,就在这时,一辆华丽马车从城外驶到近前。那两人见了,忙恭声道:“原来是上官公子,快放行!”
车里传来一个男人声音:“那帮凶徒早已远遁,你们再怎么盘查也查不出来的。不要为难这些百姓了,还是及早放行吧。”
那两名兵丁面露难色,似乎不敢反驳这人的话,但又不敢不遵上命。车中男子又道:“你们放心吧,知府大人那里我会知会的。”
那两人唯唯诺诺,待马车走了,果然盘查轻松许多。韩平跟随百姓入了城,心里不禁好奇那上官公子是谁,居然连巡城卫兵都能指挥得动。但一想到那人所说,凶徒早已远遁,不知是真是假。他心想:“若是那帮人早已走了,我岂不是白跑一趟?”但一时也管不了许多,只得先看看再说。
江宁城内繁华无比,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全看不出前几日刚发生什么人命大案。韩平看看日头,只觉得腹中饥饿,摸摸怀中剩下的几钱碎银,不禁犯难。他本想找个小面瘫,将就果腹。谁知一路走来,大酒楼不少,却没小面瘫。韩平心里寻思,在这里偷盗只怕不合时宜,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
走不几步,街边酒幡拂着韩平面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间名叫福泰楼的酒店。韩平把心一横,走进酒楼,就在门口一张桌旁坐下。立马有小二过来招呼,殷勤地擦了擦桌子,问道:“客官要点些什么酒菜?我们这儿什么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韩平道:“一碗白水煮面。”那小二随即高声唱道:“白水面一碗!”他立在一旁,等着韩平点菜,韩平却不再说话了。小二等了半天,讪讪问道:“就这些?”韩平点点头。那小二立马拉下脸,嗤道:“没钱还来酒楼?”甩了一个白眼而去。韩平年少时早已习惯受人白眼,如今更不以为意,待面条端上,自顾自吃了起来。
正吃着面,一个粗布衣服女子怀抱琵琶,缓步走进酒楼,也不说话,只在空地朝四周鞠了几躬。韩平瞥一眼,便知是个年轻卖唱女子,进来招揽生意。他小时走乡串县,见识过这等风尘女子,知道她们其实与乞丐也无异。此时在此地见着,不禁有些奇怪,暗道:“怎么,江宁这等繁华之地,也有卖唱女子么?”他却不知道世间不管哪里,有富人,自然就有穷人了。那女子有些羞涩,也不敢开口招呼。韩平一时纳罕,却没有鄙夷,反倒有些同情。
女子等了片刻,堂中一个大汉一拍桌子,粗声道:“来,给大爷唱个小曲儿!”那女子依言走到那人桌边,福了一福,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拨弄丝弦,唱了起来。女子声音婉转,唱的是白乐天的一首《琵琶行》,凄凄切切,催人泪下。韩平听到“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心里一动,回想到多日来的奔波,乃至从小漂泊,颠沛流离,一时连面也吃不下去。
那大汉一拍桌子,吓得那女子一抖,大汉喝道:“唱的什么东西,倒爷们的胃口,换一个!”
那女子只得换了一曲,唱道:“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女子唱的是岑参的《碛中作》,本是讲的边荒战士之苦。想来她是以此唱自己的命运。韩平听到这一段,仿佛专说自己一般,心有戚戚,一时感到前路茫茫,自己身不由己,四处漂泊,不知身在何处,欲到哪里。
那大汉道:“你这妞儿唱的不好,还是来陪大爷喝一杯。”说着大手便握住那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羞得满脸通红,挣道:“小女子不会饮酒,大爷要听什么曲子,我再唱来。”
那汉子旁边两人嬉笑道:“妞儿别害臊,咱不爱听曲,只要你陪咱喝两杯,好好服侍咱张大哥,便赏你个十两八两。”
店里其他客人无不侧目,见了这三人身材壮硕,都不敢出头说话。韩平冷眼看着,见那两人要上前拉那女子,抬手一甩,手中两根竹筷射向两人膝弯委中穴。两人腿一软,竟单膝跪倒在女子面前。
众人不明白发生何事,哈哈大笑。那两人起身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暗算你爷爷!”那汉子也站起身,四周一瞟。韩平也不说话,只是换了双筷子,继续吃面。
那汉子抓着女子,不见何人出头,重重哼了一声。这时楼梯上踱下来一个手摇折扇的书生,长身玉立,儒冠长衫,双眉浓墨,方口高鼻。那人走到张汉子身后,道:“是什么人在这里闹事?”
那姓张的汉子回身挥拳,喝道:“管你妈的闲事!”
书生右手扣住来拳,那汉子只觉一股热气顺着手腕流遍半边身子,登时半身酸麻无力。他回头一看,醉意一下子惊醒,颤声道:“上官……上官公子……”
那上官公子放开了他的手,汉子委顿在地,求饶道:“小人斗胆,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他那两个下人还不明所以,骂道:“哪儿来的东西,敢惹咱大哥!”那汉子不等他们说完,猛地站起身,啪啪给了他们两巴掌,回身对上官公子躬身道:“这两人不懂规矩,不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上官公子道:“你是山西太平镖局的张大有。”
张大有连声道:“是是是,想不到公子还记得小人。”
上官公子道:“三年前我在山西拜会过你家局主,那时见过你一面。你们在这里做甚?”
张大有道:“我们三人走一趟镖到江宁,只因出了王家的事,现在一时没法出城,所以才出来喝点闷酒。”
上官公子道:“你们喝酒便喝酒,何故欺负弱质女子,如此行径,有违侠义之道。你们快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以后江南的生意,也别做了。”
张大有犹豫道:“这……”
上官公子道:“你有何话说?”
张大有忙道:“不敢不敢,我们这就滚……”说着领着两人灰溜溜出门去了。
那卖唱女子福了一福,道:“多谢公子搭救!”
上官公子道:“举手之劳。”说着摸出两块银锭,道:“这是刚才听你唱曲的钱。”
那女子忙道:“公子相救,小女子已是感激不尽,怎能再拿公子的银子。”
上官公子把银子塞到她手中,道:“我听你曲中真意,想来你也是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才出来卖唱。拿着这些银子去做个正经营生,找个好人家嫁了,莫要再流落风尘了。”那女子千恩万谢离去了。
韩平正好吃完面条,取出两文钱,放在桌子上,起身便要离去。那上官公子却走到近前,道:“这位兄台,可否赏脸一同喝一杯?”
韩平头也不回,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不相识,喝酒就免了。”
上官公子道:“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羽字,如此算是相识了吧。”
韩平早听出他便是城门口坐在马车中的那人,见他方才行事颇为磊落侠义,倒与秦柯有些相似,心中不由有些好感。他转过身笑道:“我只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哪里敢跟上官公子相识。”
上官羽笑道:“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遮遮掩掩。兄台刚刚那一手功夫,如何能是乡野村夫。我以信义结交与你,你何必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韩平微一犹豫,拱手道:“在下姓秦名叶,倒不是我有意隐瞒,只不过确是无名之辈,不敢高攀。”他知道江湖之上已遍传自己大名,只是这名声却不大好听,便灵机一动,以秦柯叶雨桐两人的姓作自己的姓名。
上官羽微一思索,想来却是没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便道:“我上官羽最爱结交江湖朋友,但凡是侠义之辈,皆是我的坐上客。秦兄,我见你方才敢出头打抱不平,心中便有意结识,若是不嫌弃,到府上共饮两杯如何?”
韩平也愁没处去,便拱手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上官羽高兴道:“今日还有几位朋友要来,我与你引荐引荐。”说着拉着韩平手,便出门去了。上官羽的马车早已在门外侯着,两人一同上了车,车夫架着车一路向东北而去。
车行了半个时辰,所到之处越显清幽雅致,最后停在一座庄园门口。两人下了车,韩平抬头一看,大门匾上写着“鸿林苑”三个字。庄园正坐落钟山脚下,占地颇广,更兼左右无甚人家。韩平心道:“怪不得这上官公子说话好使,别人都战战兢兢,原来是大户人家。想必不是王侯子嗣,便是官宦之家。”
上官羽领着韩平步入大门,迎面便是一片花园,繁华盛开,姹紫嫣红。一条小径蜿蜒伸入花树深处,两人走在小路上,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左一丛蔷薇,又一树茶花,假山怪石,小桥流水,随意装点,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精心布置。上官羽一路介绍,韩平哪里见过如此景色,一时只觉心旷神怡,也说不出究竟哪里好。
不多时,便见花树掩映中几间院落,迎面一间正堂。门框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约礼博文,十年修身心更静;下联:知今温古,数载治学骨尤坚。门楣上一块大匾,龙飞凤舞写着:躬仁体义。韩平不学无术,只认得几个字,却不知是何意。
上官羽进屋,正见两个婢子在收拾。他问道:“客人来了么?”
一人答道:“两位大师已到,夫人正陪着在兰亭下棋。”
上官羽点点头,对韩平道:“走,我们去见两位高人。”说着出门往东。
两人走了不多远,见曲水蜿蜒,一座凉亭跨水坐落。亭中早已坐着几人。只听一人大声道:“没劲没劲,与你这臭棋篓子下棋,当真无趣至极!”
上官羽和韩平进入亭中,几人都站起身来。只见亭中三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俱都五十来岁,正坐在石桌两边对弈,一个清丽文雅年轻女子在下手坐着相陪。和尚抚掌笑道:“好了,上官公子总算回来了!”
道士拉住上官羽衣袖,道:“和尚不会下棋,无趣至极。你来评理,他这白子早已大势一去,却还强词夺理,不肯认输。”
上官羽合十行礼道:“枯叶大师,清风道长,二位好!”说着往棋枰上一看,果见白子先着尽失,毫无生气。他也不说棋局,只道:“枯叶大师方外高人,胜负早已不萦于怀,下棋之道终究凡道,大师岂会在意。”他这一说,枯叶和尚果然面露笑容。上官羽又道:“不过棋中有真意,黑白阴阳,又象周天之数。其间审局自知,虚实缓急,实有至理,非境界高者不能理会。”一席话又说得清风眉开眼笑。
韩平在一旁静静听着,虽不十分明白,也心有所感。其中道理与处世之道,学武之理相似,韩平也深有体会。
那女子笑道:“两位师父到来,恰巧你出了门。我便暂为招待,既然你回来了,我便下去了。”
上官羽道:“两位师父都不是外人,况且与我相交多年,不用避嫌。”
枯叶看见站在上官羽身后的韩平,问道:“这位檀越是……”
上官羽笑道:“让我来为你们引荐。这位是秦叶秦老弟,这两位是枯叶大师和清风道长,在江湖上可是有赫赫威名。这位则是拙荆杨婉兮。”
韩平见有僧有道,便鞠了一躬,算是见礼。清风见韩平衣着简陋,相貌平平,全无名号,嗤道:“上官公子,江湖上可有不少坑蒙拐骗之辈,你可得小心谨慎,千万别上了当。”
韩平斜睨他一眼,也不说话。枯叶打了个哈哈,道:“上官公子是何等人物,连金陵三英这样的人物都不会放在眼里。这位小兄弟自然是不同寻常,才能成为公子的座上客啊。”
上官羽笑道:“枯叶大师实在是太抬举晚辈了。这位秦兄弟虽没甚声名,却有一副侠肝义胆,而且我见他掷筷打穴的一手功夫不同凡响,恐怕也是身怀绝艺吧。”说着他把在酒楼所遇跟众人述说一遍,只不过自己行侠仗义之事一句带过,却将韩平大大夸赞了一番。
枯叶合十道:“善哉善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是豪侠风范,这事虽小,却可见大。”
韩平面上笑了笑,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他心道:“我可不似秦柯那般好心肠,若不是那女子唱曲勾起自己的心事,自己怕不会为她出头。”
杨婉兮在一旁察言观色,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不坐下来把酒言欢,小女子愿为这位新朋友抚琴一曲。”
枯叶听了这话,抚掌笑道:“夫人这话说的不错,来这鸿林苑,夫人的茶和琴是非要见识不可,上官公子的讲书嘛,算是最倒胃口。”
上官羽摇头笑道:“大师化外高人,自然不愿听我这经世的学问。”
清风一挥拂尘,笑骂道:“你这秃驴,也不怕别人说你六根不净。况且夫人早说了为这位小朋友抚琴,你凑什么热闹。”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枯叶道:“牛鼻子,我胸无点尘,不萦于怀,所以说得出来也放得下,倒是你斤斤计较,怕是有违道理。”
韩平听他两人不停斗嘴,却是禅机隐隐,倒与玄益平日讲道相差无几。只是他胸中所学甚浅,插不进话,心道:“要是秦柯在此,或许能与他们辩论几句。”
几人一路说笑着走进园中一个亭阁。不多时,桌上已摆上了各类菜肴点心。杨婉兮端坐一旁煮水泡茶,不多时便传来阵阵清香。上官羽笑问:“两位大师都是茶道中的高手,不知可能说出来这茶中的名堂?”
枯叶笑道:“贤伉俪这是要考教我们了。”
韩平暗自奇怪,这茶才刚泡上,还未沾口,如何就能说出来。清风微闭双目,深吸一口气,道:“清香甘冽,沁人心脾,这茶倒也好猜,不过是新出的明前龙井罢了。”
枯叶笑道:“若是如此简单,可白费了夫人的一番功夫。”
清风又道:“不错,这香味中又有淡淡花香,莫非龙井中混了花茶?”
杨婉兮笑了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龙井清茶最配今日之会,若是混了其他,反倒不美。”她给每人斟上一杯,道:“其实说来也寻常,只不过在煮茶的水中有些门道而已。”
枯叶和清风听了都来了精神,齐声问道:“哦?”
杨婉兮道:“这煮茶的水乃是我去年在这园中所采,有桃花凝露,菡萏滴雨,雏菊寒霜,腊梅积雪,不一而足。各种水收集这么一坛,埋在园中花树下,煮水时不同方式混合,便有不同的清香。”
众人恍然大悟,清风起身一鞠躬,道:“夫人将这茶做到如此地步,着实佩服。”
枯叶也笑道:“夫人说来寻常,真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非有心人莫能为。”
杨婉兮脸色微红,道:“两位大师说的我快无地自容了。”
上官羽笑道:“两位大师都是出家人,况且酒易乱性,今日我们便以茶代酒,我敬几位朋友。”
几人都泯了一口茶,韩平端起茶杯,道:“我可说不出你们那些风雅话儿,倒是这茶确是好喝。”他一整天没喝水,着实口渴了,一口就将杯中茶水饮尽。
清风见了连连摇头,道:“暴殄天物,像你这般牛饮,真是糟蹋了这好茶。”
杨婉兮笑着又给韩平斟满,道:“我倒是觉得秦兄弟性格坦诚,有趣的紧。”说着端起茶杯,道:“承蒙秦兄弟夸赞茶水好喝,我敬你一杯。”
韩平十多年来从未如今日一般得到礼遇,一时心中感慨,又有些受宠若惊。他忙起身道:“夫人太抬举了,小弟如何承受的起。”若不是今日,韩平绝难相信自己会如此谦恭有礼。
杨婉兮喝了茶,坐在亭子一角的小案前,案上置着一张古琴。她轻轻拨弄,弹奏的是一曲“鹿鸣”,出自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杨婉兮婉转歌喉,一曲唱罢,众人抚掌叫好。
枯叶道:“夫人才艺双绝,着实引人入胜,只怕今日虽是喝茶,也要醉倒在这里啦。”
上官羽笑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不过就是思无邪三字。大师出世高人,能品这入世的曲子,才是真功夫。”
杨婉兮微微一笑,又奏起一曲“高山流水”。这曲子韩平以前倒是听过,更能领会,不比诗经佶屈聱牙。
上官羽道:“有曲有茶,不如我们联一曲酒诗,以助茶兴,如何?”枯叶清风都叫好。韩平暗道:“这可要难倒我了。”
还不等他细想,杨婉兮边弹边道:“不如就以这五弦琴为题,由我起头。”她略一思索,道:“五弦琴,琴五弦,茶清书香对欢言。一弦音索索,扫得浮雪梅花落。”
枯叶树起拇指,道:“妙极妙极,那便由和尚接了。二弦音幽幽,明月何处照高楼。”
清风笑道:“和尚意境不小,且听我的,三弦音飒飒,桃李不知落谁家。”
清风说完,众人望向韩平。韩平老脸一红,道:“这风雅的玩意我可弄不来,还是上官公子请吧。”
上官羽也不强求,张口便道:“四弦五弦音泠泠,相思如何难为情。宫商角徵羽,声声破林万鸟惊!”
上官羽吟完,众人拍手叫好。几人一边品茶,一边听曲,不时聊些江湖趣闻。韩平见识不高,只能在一旁静听。上官羽学富五车,不论引经据典还是博闻强识,始终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几人相谈甚欢,不觉天色渐暗。一个干练的小厮走到亭外,禀道:“少主,二爷到了!”
上官羽听见禀报,起身喜道:“叔叔回来了!”杨婉兮敛衽起身,向几人福了一福,道:“贱妾先行告退。”
上官羽点点头,枯叶和清风也起身道:“上官宁今天也到了?”
上官羽道:“不错,二叔早在一月之前便已从曲阜启程,今日才到,已是耽搁了。”正说着,园中已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一人身高七尺,相貌端正,仪表堂堂,须髯飘飘。
上官羽上前行礼,道:“叔叔安好!”
上官宁回礼道:“贤侄不必多礼。”
枯叶与清风上前微微行了一礼,道:“上官老弟别来无恙。”
上官宁忙行礼道:“原来是两位大师在此,失礼失礼。”
上官羽道:“叔叔半月前来信说已经启程,为何耽搁了多日?”
上官宁道:“只因我在路途中听了一件大事,玄空门被屠灭想必大家都已知晓了。”众人点点头,韩平听到他说起此事,不由得心里一跳,凝神细听。
上官宁道:“我走水路由海上入江,刚到通州境内,便听说了这件事。无巧不巧,正让我在江边碰到一人,竟是玄空门逃出生天的弟子。于是便将他救了,为了给他治伤,这才耽搁了多日。”
上官羽恍然道:“原来如此,救人危难正是我辈所为。”
枯叶合十道:“善哉善哉,不知这位玄空门弟子是谁,说不定玄空门一案就要着落在这人身上了。”
上官宁道:“不错,我一路风闻了不少江湖传言,不过始终没有定论,只有亲历此事之人才能解出真相。”说着想身后随从吩咐一声,不多时两名随从搀扶着一人从后而来。
韩平一见此人,骇然大惊,原来来人竟是徐云!徐云一眼就看见站在上官羽身后的韩平,微微一愣,不知他何以成了上官羽的贵客。上官宁道:“徐少侠,如今玄空门一案只有你最清楚了,可否跟这里的朋友讲明?”
徐云微微一笑,朝上官宁点点头,又冲上官羽行礼,道:“想必这位便是儒门少主上官公子了,在下徐云有礼!”
上官羽回礼道:“徐兄弟不必多礼,不知你可知道真相,为我等释疑?”
徐云笑道:“上官公子何必说笑话?”
上官羽不解道:“此话怎讲?”
徐云道:“解释真相何必要等我,上官公子的贵客不是比我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么?”他说话时眼睛直盯着韩平,又笑问道:“你说对不对啊?韩兄弟。”
众人都疑惑地回头看韩平,韩平一言不发,心道:“徐云与我素来不和,更怀疑我是覆灭玄空门的元凶,我需早离此地才好,可别惹得一身晦气!”
徐云见众人神色,显然还不清楚韩平身份,道:“原来上官公子还不知道,这位便是玄空门弟子韩平,勾结外敌,欺师灭门的就是他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上官羽看着韩平道:“你不是姓秦么?”话音刚落,便即醒悟,道:“原来你是假名,你果真便是韩平?”
韩平冷笑一声,道:“是又如何。我就是韩平,不过却没有勾结外敌,欺师灭门。”
清风冷笑一声,道:“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人,果然!”
上官宁一挥手道:“围起来!”一群护卫立时将韩平围在中心。上官羽道:“我只道你是侠义之士,没想到我以信义待你,你却始终藏头露尾。如此看来,你在这城中,只怕与王家的案子也脱不了干系吧!”说罢从下人手中接过自己所佩三尺长剑。
徐云道:“上官公子,对这种人不必讲道义,还请诸位侠义之士替我们玄空门清理门户!”
韩平见自己被越抹越黑,全都要着落在徐云身上,对他恼恨不已,冷笑道:“徐云,你与我有仇,便自己来取我性命,何必使这等借刀杀人的手段。”
枯叶合十道:“韩平,你既然种下恶因,就该想到今日的恶果。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认罪伏法,免得大家动手。”
清风道:“和尚,你的慈悲佛法只可对善人言说,对这等十恶不赦之徒,只可显金刚怒目。我看徐施主说的不错,只要擒住了这逆贼,便算为武林除一大害,功德无量!”
上官宁厉声道:“大家一起上吧,生擒韩平。”霎时间上官羽执剑在手,清风一挥拂尘,枯叶合十而立,上官宁虎视眈眈,四人围住韩平四个方位。
韩平平生所遇危难,当属今日最为凶险。他深知这四人俱都是高手,若当真交手,只怕自己不是任何一人的对手,不过自己仗着轻功奇诡,或可在这方寸之间周旋一阵,伺机逃出这里。他冷笑一声道:“上官兄,今日承你盛情款待,就此告辞。”
众人听他说完,只觉人影一闪,韩平就似化为一阵风。徐云不禁暗惊,想不到这小子多时不见,轻功居然又上了一层楼。
不过上官羽四人都非泛泛,围得密不透风。韩平一掌击向清风,清风虽看不清他招式,却觉出杀气,拂尘一圈,画了一个圆。韩平劲力被他这一圈带的偏了方向,自己身体却不由自主撞向清风的圆中。他只得急变脚步,双掌拍向一旁的枯叶。
枯叶不慌不忙,分开合十的双手,只见两手掌心通红。韩平与他双掌一交,顿觉一股滚烫气流透过掌心直往手臂上窜。他不敢稍停,腾身而起,攻向另一边的上官宁。
上官宁闪身避过,双拳向韩平击来。韩平刚压服手臂热气,哪敢与他硬拼,只得凭着步法躲过了。就在这时,上官羽的剑也刺到。韩平只觉这剑招方方正正,直来直去,不如叶雨桐的落英飘香剑一般繁复奇诡,虚实相生,但是剑势凶猛,威力竟是奇大。
他不敢大意,堪堪避过剑势,上官羽左掌已停在他的去处。原来上官羽早已算定韩平躲闪的方位,落剑之处正是韩平必经之地。韩平不得已,提起右手与上官羽对了一掌。两掌相交,韩平便觉出上官羽掌上一股阳刚内劲透过手臂流过全身。霎时间,韩平如饮烈酒,全身暖洋洋的,绵软无力。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想不到上官羽年纪轻轻,内功竟深厚如斯。
须臾之间,韩平就与四人各交了一招。上官羽见韩平停了下来,满头大汗,立足不稳,便撤了掌。周围几人哈哈大笑起来,韩平喘了口气,冷眼看了几人一眼。周围几人看着韩平,仿佛在打量笼中困兽一般。
不过韩平是烈火般的性子,若是一剑便将他刺死还好,如何会当真束手就擒。他刚回过一口气,便立时向上官羽拍出一掌。上官羽闪身躲避,刚一动身便大叫不好。原来韩平只不过虚晃一招,见上官羽上当,转步向上官宁冲来。
他经过方才一轮交手,已知道上官宁是这四人中武功较弱的一个,拿定主意,得从他这里突围。
上官宁沉住身形,躲过一掌。韩平趁着这个间隙,硬生生从上官宁身旁窜过。上官宁回身双拳齐出,韩平斜身以掌相迎。只不过他不及运转内劲,只觉上官宁双拳如铁锤一般砸下,自己双臂几欲折断。韩平仗着反弹之力,又向前窜了丈许。上官羽剑招紧随其后,韩平身形极快,上官羽一剑只削下韩平一缕发丝。
韩平一举脱出包围,外围的护卫自然不在他话下,一招拍晕一人,便往花园树木茂盛处去了。
上官羽恨声道:“韩平轻功竟然练到如此地步,当真神出鬼没。”
徐云道:“韩平的轻身功夫就算在玄空门也是数一数二的。今日若是放他跑了,日后再想抓他只怕千难万难。”
上官宁道:“说的不错,这厮诡计百出,不能放他跑了。所有人守住各门出口,我们四人追。”四人一点头,循着韩平逃走方向追去。
鸿林苑花园曲折繁复,小径纵横,若没有人带路,只能在园中绕圈。韩平硬受了上官宁两拳,胸口发闷,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恍惚间韩平仿佛又回到从玄空门出逃的那晚,被人撵得四处逃命。他苦笑一声,听得身后喊声渐近,心道:“这里是上官羽的地盘,我怎能躲得过他。”
正想着,抬头看不远处一座阁楼,窗户透着亮光。一个人影逆着灯光,似乎听到了动静向这边走来。韩平不及多想,转眼便到了那人近前,原来竟是杨婉兮。
她在房中,听到外面传来喊声,出门查看,不想迎面与韩平碰上。她刚要开口相问,韩平一指点来,正中云门,肩井两穴。杨婉兮半身酸麻,不能动弹,张口问道:“你做什么?”
韩平转到她身后,一掌按在杨婉兮背后灵台,道:“对不住了,我也是不得已,日后定当向你赔罪。”就在这时,上官羽四人也已追到,见了眼前情形,顿时立住脚步,不敢上前。
上官羽厉声道:“韩平,你居然挟持一个女人,还算什么江湖豪杰!”
韩平冷笑道:“我本来便不是什么江湖豪杰,上官公子莫非忘性大,方才是如何对付我的,难道算豪杰所为么?”
上官羽一时无言以对。韩平抓紧这难得的喘息之机,调息内力,急思出路。上官宁道:“我们四人一齐出手,未必不能一举成功。”
韩平冷冷道:“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杨婉兮挡在韩平身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众人投鼠忌器,一时也不敢上前。此时徐云从后也慢慢走了上来,道:“韩平,你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吧,还有何话说!”
韩平冷笑道:“徐云,你倒是走的挺快,似乎没有伤的那么重吧。”
徐云疾言厉色道:“你这门中败类还在猖狂,我便是有一口气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韩平道:“好说好说,你有本事尽管来取我性命。不过在玄空门五年拜你所赐,日后定当十倍奉还!”
枯叶道:“韩施主,不如这样,你放了夫人,我们也放你出这鸿林苑,如何?”
韩平呵呵一笑,道:“大和尚,我韩平不是君子,不愿跟你们讲什么言而有信。她在我手里,我才能生离此地。”说着一推杨婉兮,道:“带我出去吧。”
两人慢慢向后退,上官羽等人则步步紧逼。韩平一瞪眼,道:“你们若是再跟着,就别怪我鱼死网破了!”众人投鼠忌器,不敢跟得太紧,眼看着韩平挟着杨婉兮消失在林中。
上官宁道:“他们去的方向是后门,出了门便是钟山密林,要追就更难了。我事先派人去林中埋伏。”上官羽点点头,带着枯叶清风也往后门去了。
韩平见上官羽果真没有跟来,放开了杨婉兮,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杨婉兮转过身,道:“量你也伤不了我。”
韩平惊讶道:“你如何解开了穴道?”
杨婉兮淡然一笑,道:“这有何难。顺着这条路直走便是后门了,你走吧。”
韩平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故意相助。只是他不及细想原因,向杨婉兮一施礼,道:“脱困之恩,日后再报。”说完一闪身便去了。
过不多时,上官羽等人见着杨婉兮,问道:“韩平哪里去了?”杨婉兮一指后门的方向,道:“他已逃出去了。”
上官羽道:“你先回去休息,我们接着追。”此时上官宁也赶上,道:“已经布置妥当,绝不会让他逃出去。”几人说着便出门去了。
天色渐晚,林间已辨不清东西,韩平眼力奇佳,再加上他常走夜路,对这情形已十分熟悉。他跑了半柱香功夫,四周悄无声息,身后隐隐有数点火光。韩平心道:“此地终究是上官羽的地盘,他们迟早会追来,只有尽快出了这片林子,才有生机。”
此时一弯新月升上天边,韩平辨认方向,向北面而去。他这身轻功极耗内力,在方寸之间闪转腾挪自是无与伦比,不过长途跋涉,便非所长。韩平无法一直极速奔跑,与上官羽的距离自然只能越来越近。
又过了半个时辰,韩平已然能听见身后众人呼喝声。他寻思难以跑远,只能在一处灌木丛中躲藏起来。不多时上官羽一行便来到几丈开外之处,除了上官羽叔侄,枯叶清风之外,还有数十护卫举着火把。
上官宁奇怪道:“此处应该有人埋伏,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放韩平走脱了?”
话音刚落,一个护卫喊道:“少主,有情况!”众人过去一看,只见数名护卫整齐地躺在树下,已然气绝了。
上官宁咬牙道:“韩平太也可恶!”
上官羽道:“不对,一路上各处的埋伏都安然无恙,给我们通报了韩平去的方向,为何到了这里就出事了,况且韩平在奔逃中如何有机会格杀这几人,而且没发出一点动静?应该还有人在此才对!”
此言一出,众人都警惕起来。韩平也是一愣,想不到居然有人早已躲在此处,自己竟然没有发觉。
四周静谧无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细细察看着周围情势。突然,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传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上官宁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那女子却笑得更开心了。上官羽细细一听,立时看向一棵高大树木,道:“出来吧。”说话的同时,右手一挥,一枚石子脱手而出,直射树梢。
石子笃的一声,射进树干里,却没伤着人。众人回过神,猛然却看见一个黑衣女子早已站在面前一丈之处。韩平躲在暗处,不禁也有些惊讶,这女子神出鬼没,轻功似乎更甚自己,到底是何人。
他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一个娉婷袅娜的背影,全身着黑衣,一头青丝只用丝带系了,披散在肩膀。他虽看不见女子面容,却见那些护卫目瞪口呆,也不知是因为这女子美若天仙还是奇丑无比。
上官羽见来人竟然是个女子,模样不过十八九岁,心头一松,作了一揖,道:“这位姑娘你好,在下上官羽,敢问方才可是姑娘发笑?”
黑衣女子丝毫不怕他,点点头,道:“不错。”她转身自顾自踱了几步,全不把众人放在心上。
她这一转身,韩平终于看清她的面貌,不禁全身一震。只见她一张瓜子脸,肤色雪白,几乎能看见肌肤下的青色经脉,两道细眉如弯弯新月,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微微上扬,有几分俏皮,又有几分倔强,一双大眼睛直直地往韩平藏身之处看来,仿佛在跟他说自己早已发现了他。
韩平收敛心神,见那女子背着手,一副老气横秋之态。上官羽依然彬彬有礼,道:“不知姑娘笑什么?”
黑衣女子道:“我笑当然是笑可笑之人了。”
上官羽又道:“那不知这里谁可笑呢?”
黑衣女子把几人打量了一眼,道:“可笑的人可多了,第一可笑的便是要数这位长胡子大叔。”她青葱玉指一指上官宁,接着道:“一副老学究的模样,还要吹胡子瞪眼。”
上官宁哼了一声,也不理她。
黑衣女子又指清风枯叶道:“第二嘛便是这一个秃驴,一个牛鼻子老道,出家人不去诵经念佛,跑来这儿鬼混。”
清风枯叶都是有些涵养之人,自然不愿与这小姑娘计较,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上官羽笑道:“如此看来,我算是第三可笑之人了吧。”
黑衣女子看看他,摇头道:“你这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和气,倒不能把你排第三。这第三可笑的嘛,是一只小乌龟。”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摸不着头脑,只有韩平心里一惊,暗道,她果然早就发现自己藏身于此。
上官羽还在琢磨黑衣女子的话,上官宁“恨”了一声,“干嘛在这里啰嗦,我问你,这些人是你杀的?”他一指死去的几名护卫冲黑衣女子问道。
黑衣女子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这些是你们的人,他们打扰了本姑娘赏景休憩,我便替你教训教训他们,上官羽,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呀?”黑衣女子说出这话似乎是挑衅,语气却又是理所当然,上官羽竟一时语塞。
上官宁忍无可忍,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女,好狂的口气,莫非我们真不敢杀你么!”
说罢就要动手,枯叶拉住他,合十对黑衣女子道:“阿弥陀佛,贫僧有一个问题不知女施主可否见告?”
黑衣女子道:“大和尚你问吧,若是这问题与我有缘,我便回答你。”
枯叶愣了一下,原来佛家凡事讲究因缘,这问题与她有没有缘,要如何判断?
韩平躲在暗处,见到上官羽几人居然被一个小姑娘说的张口结舌,不禁乐了,偏偏他们个个自视身份,不愿与小姑娘动手。
枯叶道:“姑娘方才说的小乌龟是谁,可否告知贫僧?”他这一问,上官羽等人才想起来,莫非这小乌龟便是韩平,而这黑衣女子知道他的去向?
黑衣女子呵呵一笑,道:“原来是问这个,本姑娘倒是可以告诉你。那小乌龟嘛,不就躲在那边?”说着一指韩平藏身之处。
韩平心里一凉,上官宁一挥手,护卫立刻将周围围了起来。黑衣女子又道:“小乌龟,你快出来吧,方才看我戏弄他们,你是不是很开心?我都等不及看你哭笑不得的样子了。”
韩平此刻果然是哭笑不得,只得钻出树丛,走到黑衣女子身边。他看到女子饶有兴趣的打量自己,偏偏无法对她生出恨意,只得苦笑道:“姑娘害得我好苦。”
黑衣女子冲上官羽道:“上官羽,我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你们是不是也能告诉我这小子犯了什么事,要让你们这么大阵仗地追啊?”
上官羽几人见韩平果然躲在此处,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心情大好,对这黑衣女子态度自然变好起来。上官羽道:“姑娘今日可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黑衣女子打量韩平一眼,点头道:“嗯,不错,我也看他贼眉鼠眼,定然是个偷鸡摸狗之辈。且让我来猜猜,上官羽你这儒门少主的大名,本姑娘可是早就听说的。不瞒你说,我今日正想去你那里借两本书来瞧瞧。这人惹到了你,想必是偷了你家什么书吧?是论语还是孟子?这种窃贼本姑娘素来最是不齿,应当重打五十大板。”
上官羽听她所说,不禁摇头笑了,只得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人名叫韩平,乃是一个欺师灭祖的武林败类!”
黑衣女子果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韩平。韩平冷笑一声,也不屑于分辨。黑衣女子一拍韩平肩膀,道:“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本姑娘着实佩服。”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大吃一惊,就连韩平也不禁重新打量起她来。上官羽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道:“姑娘,月前玄空门被灭,元凶便有这人。前几日王家被灭门,也与他有关。韩平谋害掌门,勾结外敌,残害同门,无恶不作,当真死有余辜。我等追他,正是要在武林同道面前公审其罪行!”
黑衣女子笑道:“果然有趣,想不到今晚的事越来越有意思了。上官羽,这个韩平这么好玩,不妨借给本姑娘玩两天,过两天再还给你们,行不行?”
她这一说,众人脸上都变了神色。韩平苦笑道:“姑娘,我又不是什么物事,怎么好借给你。”
上官宁喝道:“你这妖女,到底是什么来路,处处与我们作对。你再敢无理取闹,休怪我心狠手辣!”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上官宁,今晚这里的人个个对我都算客气,唯独你骂我两次。本来姑娘心情不错,不愿与你计较,你若敢再骂一句试一试?”
上官宁怒极反笑,道:“难道我怕了你这妖女不成,小妖女,你若识相,赶紧滚开。大爷今晚心情也不错,就不追究你杀人之罪,若是还要在此胡搅蛮缠,大爷将你一起拿下了。”
他话音刚落,黑衣女子突然不见了人影。众人只看见一道鬼影闪过,上官羽大叫一声:“小心!”韩平更是心惊,这女子轻功卓绝,分明与自己身法有些相似,迅捷诡异尤有过之!
黑影一闪,黑衣女子已到了上官宁面前。上官宁一掌劈来,黑影又消失了,转到他左侧。上官宁回掌劈去,黑影又转到他右侧。如此绕了两圈,黑衣女子一把抓住上官宁的一络胡须,啪地一声,竟硬生生揪了下来。
上官宁顿时嚎叫起来,众人再看,黑衣女子又回到了原地,好整以暇地拍拍手,扔下几缕胡须。上官宁等人没料到这女子竟有如此身手,一时大意。
黑衣女子牵起韩平的手,道:“走吧,你现在是我的了!”说着转身就走。
上官羽厉声喝道:“哪里走,给我抓起来!”说着带领众人向韩平两人冲来。
黑衣女子喝一声:“走!”与韩平一道提气奔跑。两人轻功都是不同凡响,一眨眼便跑出五六丈远。
上官宁一挥手,道:“他们轻功路数相似,定然是一伙的,如今追是追不上了。”说罢从下人手里取过自己所佩弓箭,拉弓如满月,一箭直向韩平两人的背影射去。
韩平猛然听见身后风响,心里一惊,黑衣女子却不及他警觉,待到发觉时,那羽箭正中女子肩头。箭势力道惊人,直穿体而过,劲力带动身体,黑衣女子向前扑倒在地。
韩平忙去扶她,见她双目紧闭,眉心皱起,显然疼痛已极。韩平叫了两声:“姑娘,姑娘……”
那女子**道:“扶我走……”韩平一把将她横抱而起,向树林深处而去。
上官宁射出一箭,远远听见那女子一声闷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对众人道:“不必追了,韩平那小贼迟早会回来的!”几人相对而笑,悠哉地回庄去了。
黑衣女子在韩平怀里,起初还发出一两声**,过了一阵,就听不见动静了。他不断轻声喊着:“姑娘,姑娘,你醒醒……”一边借着月光奔走。
不过一柱香功夫,前方树林渐疏,现出一个湖来。韩平停在湖边,全身早已湿透。他把女子放在湖边一片干净草地上,走到湖边,双手捧起湖水喝了一口,只觉清凉甘甜。他取出随身的水壶,打了一壶清水,回到女子身边,把壶嘴凑近她嘴边。但黑衣女子双唇紧闭,根本喝不进水。
韩平查看那根从少女肩窝射出来的箭头,只见箭头蓝光闪闪,带出一丝黑血,伤口处不断渗出血来。他暗道不好,这箭上分明喂了毒。
此时少女已经昏迷不醒,韩平心知若不取出羽箭,只怕要落下残疾,更甚者会危机性命。他对少女轻声道:“姑娘且忍一忍,我这便为你拔箭。”
他小心解开少女衣襟,一牵动肩膀处,少女便发出一声闷哼。韩平不敢稍动,突然眼睛一瞟,见少女右足靴子里插着一把匕首。他心里一动,拔出匕首。只见匕首装饰华丽,刀柄嵌着几颗宝石,刀身如水波流转,寒光闪闪。
韩平拿起匕首去割少女肩头衣服,只轻轻一划,衣物便分开脱落。他正惊异于匕首之锋利,恰好见着少女半身外衣脱落,露出贴身的月白**,肩膀前胸雪白肌肤如凝脂一般,遇着清凉的空气,汗毛立起,起了细密疙瘩。
韩平脸登时涨红,心里砰砰乱跳,手上都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起初一心救人,这时见了少女肌肤,心里才大叫糟糕,暗想:“今日我解了这女子的衣服,让她日后如何做人?”他虽然无法无天,见此情形,也是手足无措。
他正犹豫不决,少女又发出一声痛苦**。韩平咬咬牙,道:“姑娘莫怪,我只得无礼了,日后我绝不向他人说半个字。”说着收敛心神,一手抓住箭身,匕首在箭头处一割,将箭头割断。接着左手扶住少女肩膀,右手抓住背后羽箭,使劲向后一拔。
这一下痛得少女叫出声来。韩平怕她昏迷之间咬着舌头,忙把胳膊伸到她嘴边。少女一口便咬住韩平小臂,韩平握拳强忍疼痛,过了许久,少女终于松开口,又昏迷过去。
韩平一看小臂,早已被咬出两排血淋淋的牙印。他顾不得自己,先检查了少女伤口,只见背后箭孔处还有黑血不断渗出。韩平心一横,俯下身去,一口吮在伤口上,吸出一口毒血。毒血在口中,他只觉舌尖发麻,想不到这箭上之毒竟是霸道如斯。韩平吐出口中毒血,又吸一口吐出。如此反复,直到见少女伤口中渗出的血液转为鲜红之色。
韩平倒出水壶中清水,替她洗净伤口,又解开自己衣服,从素白内衫上撕下干净布条,将少女伤口裹合起来。忙完一切,他才为少女重新穿上外衣,只是那黑纱外套已被他割开,衣不蔽体。韩平只得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裹好。他抱起少女,把她靠在一棵树边。
韩平一站起身,竟然感到一阵晕眩,忙扶着树干调息一阵。他知道必然是方才吸毒之时,吸进了少许毒素,当下坐在少女身边,暂且休息。
忙了这许久,不觉新月已行到中天,四野寂静无人,只闻细微虫鸣。韩平看一眼少女苍白精致的脸庞,心里不禁一跳,想起方才为她拔箭的情形,更觉旖旎无限。他寻思道:“今日我虽然情非得已,但终究是侮辱了这姑娘的清白,若是她日后因此受了委屈,我定然照顾她一生一世。”
想到这里,韩平满脸燥热,心里砰砰直跳。再看少女,不觉又有些自惭形秽来,暗想:“韩平啊韩平,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了,既没有上官羽的学识地位,又不像秦柯纯真侠义,如此美貌的姑娘凭什么要你照顾。”想到这里,他再不敢去看少女,小心地守在一边。
一滴露水滴在韩平脸上,清凉沁骨。他突然惊醒,一下子坐起身,原来昨日劳累半夜,竟混混沌沌睡了过去。他看一眼身边的女子,只见她依旧昏迷不醒。韩平一摸她额头,触手滚烫。
少女昏迷中似乎感觉到有人抚摸自己,紧皱眉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韩平凑近她嘴边,听见她微弱的声音不停在说:“别抓我……别抓我……爹……快走……娘……娘……你去哪里了……”
韩平听到她说话,仿佛在做一个噩梦,不禁心里一酸,心道:“想不到这位姑娘也有这样伤心的往事,倒与我的遭遇有些相似。”
少女脸色越发苍白,嘴唇干裂发紫,突然不停颤抖起来,显然痛苦已极。韩平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减轻她的疼痛。少女突然睁开眼睛,一下坐起身,大叫道:“爹……爹……救我……救我……”
韩平一把抱住她,轻声道:“我一定会救你的!”
少女喊了一声,又昏了过去。韩平将她背在后背,起身向鸿林苑走去。他知道若是拖的一时半刻,说不定便会危及少女性命,只有回去找上官羽要解药,才能救她!
鸿林苑中,上官羽等人正在厅中喝茶。清风疑惑道:“这韩平真会自己回来?”
上官宁自信地笑道:“放心吧,那箭上喂了我的火云散,没有我的独门解药,必死无疑。韩平要想救人,肯定会回来的。”
枯叶怀疑道:“可是,韩平与那女子看来并不是一路的。你们该当还记得,昨夜还是那女子说破韩平藏身之处,如此看来韩平该当恨她才对。再说,韩平可不是什么善类,未必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来自投罗网。”
众人细想枯叶所言,不禁又疑惑起来,就连上官宁也不敢再把话说绝。
就在这时,一个护卫匆忙跑进屋,道:“少主,韩平回来了!”屋里几人噌地站起,一起赶了出去。
到了园中,只见空地上几十个府里的护卫持刀在手围成一个圈,韩平背着那昏迷的黑衣女子站在人群中。众人没得指令,倒不敢与韩平动手。
韩平见上官羽等人出来,道:“上官羽,你们要抓的人是我,与旁人无关,请你拿出解药救一救这位姑娘吧!”
上官羽一时倒不急于抓住他,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两眼,说道:“韩平,这女子与你是何关系,你竟然会为了救她,连自己性命都不要。”
韩平冷笑一声,道:“你们都当我无恶不作,那我就做个恶人罢了。只是这姑娘却是无辜之人,你们若还当自己是武林正道,便不要牵连无辜。”
上官宁哈哈大笑两声,道:“韩平,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敢来讨价还价?”
徐云站在上官羽身后,道:“上官公子,这韩平诡计多端,切莫被他骗了。这少女分明就是他的同伙,不然为何他这么关心。”
韩平冷冷盯着徐云看了片刻,突然一笑,道:“上官羽,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交出解药解了这位姑娘的毒,我便自缚手脚任凭你处置。”
徐云哼了一声,道:“难道你以为你还能逃出去么?”
韩平冷笑道:“若是我想走,恐怕你们还留不住我,况且……”他顿了顿,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我偷去的玄空诀藏在何处?”此言一出,上官羽等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上官羽对上官宁道:“叔叔……”
上官宁会意,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黑白两个瓶子,递到上官羽手中,对韩平道:“白瓶内服,黑瓶外敷,连用三日,火云散的毒自解。”
上官羽手拿药瓶,走到韩平面前,道:“这样成了么?”
韩平道:“我怎知这解药是真是假?”
上官羽道:“我们儒门中人最重五个字,仁义礼智信。既然说了给你解药,便绝不会有假。”
韩平犹豫不决,这时人群外一人说道:“韩公子,不如你把这位姑娘交给我,我保证将她救活,不知如此可好?”来人正是杨婉兮。
韩平昨夜幸得她相助,才能逃出鸿林苑,对她颇有好感,此时见她许诺,便觉得放心了。
此时他背上少女气息渐渐微弱,韩平一咬牙,将少女放下,交到杨婉兮怀中,目送着她抱着少女离去。他正感到心里一松,突然一掌劈来,正击中胸口。
上官羽觑着韩平不防,一掌成功。韩平只觉一股雄浑的阳刚真气透体而过,胸口骨骼仿佛断裂一般疼痛。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手脚酸软。上官宁一挥手,几名护卫手持绳索,上来毫不费力便把韩平绑了。
韩平心里一凉,自觉已无生机,又想到那黑衣女子当能得救,心里又宽松了些。只是自己到死竟然还不知道那女子叫什么,不禁有些遗憾。如此胡思乱想一气,韩平渐感困乏,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