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夜指尖一动,继而剧烈颤抖。
小车子的手缩在胸前,像是在害怕什么。她把恒夜深深望着,一步步朝他走去,一如从前要去向他撒娇一样,可最终却在他面前三丈停下,仿佛中间隔着一道雷池,再也无法跨越。
她埋下头去,轻轻的声音更加微弱:“哥哥。”
有期这招,使得实在是妙。
我们这些外人的劝解,恒夜不可能听得进去,要让他听进去,唯有他的至亲至爱,也就是小车子才有几分希望。我先前冲恒夜一顿骂吼,哪比得上她一声软软的“哥哥”撩人心弦。矛盾具有特殊性,要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雷池那头,恒夜如木头般立着一动不动,因狂乱而略显混沌的眸现出清晰的光辉,分不清是震惊,是酸楚,还是畏惧。
“你……”这一个字他吐得极为艰难,本平静的面色惊起层层波澜,“是你……不,是他们要挟你来这的?”
小车子连连摇手:“不是,没有人要挟我。是我自己想来,我……我晚上一个人睡不着,想和恒哥哥说说话……”
恒夜松下一口气,大步冲上前,一把将她护在怀里,字字尽是轻柔温情:“睡不着没关系。你先等等,待我处理了此间琐事回去,就回去讲故事与你听。”
小车子略推开他些,目光中有着小小的畏惧:“哥哥,你是不是改了生刻了?”
恒夜怔了怔,原本抚着她的手生生在半空顿住。
“我知道,哥哥一直有个心愿是和这个生刻有关……”小车子又愧疚地垂下头,“可这个生刻不能改,一旦改掉,就会害死很多很多人。哥哥一直在济世,也一定不希望那么多人死掉的。”
“不是这样,不是,”他头一次显得这样无措,“小车子,你听我说,是原本生刻上的这个王朝抢夺了哥哥的江山、杀死了哥哥的亲人,哥哥现在、现在只不过是将本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而已,哥哥没有想过要害别人。”
“但是改掉生刻,就会害人啊!”小车子极正气地挺直了腰杆,“湄师姐、掌门爷爷、还有晗幽师伯他们都说了,改掉生刻会带来灭顶之灾,会使很多人家破人亡!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做!”
“会害死的只有李唐那些走狗!”恒夜隐怒,再不如方才温情,“哥哥拳拳心意,只为大隋江山,只为复灭国之仇,难道连你都不能理解我?”
小车子蹙眉道:“我当然理解哥哥,我当然知道哥哥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忍着很多事情,一直过得很难过很难过……但哥哥这么做就是不对的!”她抬头往我这望了一望,“掌门爷爷一直很信任哥哥,大家都很信任哥哥,是哥哥辜负了那么多人的信任!”
恒夜拂袖:“我知道,但我不得不修改生刻!哥哥是为了慰藉父皇在天之灵,是为了国家大义!”
小车子腰杆挺得愈发地直:“无论如何,哥哥都不能做害人的事情啊!”
显而易见小车子未识世事,根本不知道怎么劝人才委婉或者振聋发聩,如今连小车子上阵都没法让恒夜回头了。我紧紧拧起眉,一面忍着伤痛一面思索对策,却听晗幽在身边轻轻道:“生刻要在我们离开之后才会生效,现在改回去,还来得及。”
我心头一慌:“可恒夜……”
他淡淡一笑:“你不必担心。你师弟可是出息。”
忘尘剑在恒夜手里,且不论有期,便是他仙力恢复,我们联手都不一定打得过,我怎能不担心?
我正心疑,却听咣当一声,像是什么落地。扭头看去,忘尘剑竟失了光辉,如凡铁一般躺在地上。
“李有期!?”事发突然,恒夜震惊失色。
半空中有期将将收去一个施法的手势,微微摇头:“师叔,三皇神器乃我数千年前亲自掌控攻打魔界,如何使其暂时封锁神力,我是知道的。”
关键部分对整体起决定作用,先前思来想去,我竟忘了这一茬!
可如此一来,有期他……他应是想起了过去一切吧。
或许再与他交谈时,他就已是遥夜,不再是我的有期。虽说都是同一人,可莫名觉得,还是有点怅然若失。
忘尘剑是恒夜跟本姑娘掐架的唯一底牌,恒夜如遭雷击,呆呆立着,原本握剑的手此刻空空如也,逐渐紧攥成拳。
有期御剑落地,徐徐前行几步,望着他温言道:“师叔,你收手吧。”
恒夜身子一僵,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径直将已如凡铁的忘尘剑捡起,提臂直指有期:“生刻已改,我在这,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动他——李有期,你很好!我等着哪日能与你们李家分一个公平的胜负,已等了整整一百年!”
有期一惊,冷声道:“没有人与你分这个毫无意义的胜负!如今魔神之祸在即,我们同为仙门弟子,不可再多生事端了!”
恒夜那厮眯起眼来:“不想,不愿,还是你……不敢?”
有期狠狠一愣。
若一战得胜,恒夜便没有能力阻拦,改回生刻就是定局。可有期是人,恒夜是仙,这胜负早就显而易见,天杀恒夜他奶奶的,这分明是转着弯扬言要揍我家有期!
我哪能任有期被揍,撑着手臂想坐起身,奈何力不从心,一阵抽动袭来,身体又跌了下去,仍是跌在晗幽怀里。
那头有期垂默一会,右手化出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竟问:“若我战胜了你,你便将生刻恢复原状,如何?”
恒夜笑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我眼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化作白蓝两道光芒,顷刻间数次相接,刀兵相撞的清音一次又一次。刹那我眼眶便润了,什么都辨不清楚,可唯有那两道一次又一次闪灭的光芒,始终清晰得刺目,朦胧中双眼竟生生疼痛起来。
我觉到自己死死揪住晗幽的衣袖,呜咽着却说不出任何话。我希望有人能去救有期,只要能救他。可我也知道,师父已经自顾不暇,他怎么救得了。
可这样晗幽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所思所想,将我挪到一旁放下,起身时,手中是一柄白光凝成的剑。他将小车子唤来道:“你先在这照看着。”
小车子瑟瑟发抖,似是不太信任。
晗幽又道:“我不会让你哥哥出事。”
见他要走,我急道:“你别去!”
可他再不理我,立着咳嗽两声,化作一道白光冲入半空中的纷争。他方才立足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乌红的几滴血迹。他明明、明明就没有剩下多少法力!
小车子蹲坐在我身旁,我不想让她照看,撑起身子竭力才爬了两步,深入骨髓的刺痛又再度袭来。
我的身体剧痛,可那些翻飞来去的剑光,刺得我的心更痛。
“师姐!师姐……”有人爬到我身畔,在我耳旁道,“师姐,我们不要在这,这危险……”
时而有剑光刺入面前石地,留下黑漆漆的碎裂痕迹。我隐约飘忽道:“我是神,不怕危险,你先退到后面去。”但她没有动,坐在我身旁搀着我,同我一起守在此地。哪怕我们守的人不一样,可我们都希望,他们能够平安。
陆离缭乱的剑光下看不清人影,更分不清谁胜谁负。我心急如焚,正欲尽全力施展法术,却听到上头长剑崩裂的一声响,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坠落下来。
晗幽跪坐在地,长剑断了半截,左肩上淋淋一片血红,一呼一吸都极为困难。有期坐在他身旁搀着他,墨蓝色的袖子断了半截,手上有几处擦伤,却似乎没有大碍。
到底,还是他们败了。
喉中干涩,四肢无力,我却连一声呼唤、一个安抚都做不到。
我听到有期说:“师父你……这是何苦?”
晗幽淡淡一笑:“既为人师,我怎能不回护徒儿。”
而那个不可一世的恒夜,如他所愿,一战得胜,稳稳落地,手中忘尘剑灌注的是他自己的强劲仙力。
他长笑三声,忘尘剑向前直指:“晗幽,我笑你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更笑你此刻还想护他人性命,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