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师父向来以苍生为重。他会去加入战斗,也应是为他的苍生大义。可原来,他是真的……真的是去保护有期。
他说,是因为有期是他的徒儿,作为师父,本就该回护徒儿。
我努力拭去眼中润意,涩着声音唤他:“师父。”
他抬起头来,仍是极淡的笑:“我……我没事,别太担心。”
他说没事,可伤成这样的人怎会没事?他对我笑,不过是告诉我,他赌上性命去救自己的徒儿,而现在,他要救的人已经平安了。
一战失败,修改生刻已无任何办法。可那又怎样,莫说人界,便是六界倾颓,我们总还是在一起的。在最后一刻之前,每个人都在,那已足够。
我下意识将四下一望,却不见了小车子的身影。
地面一阵不小的震动,似是来自地心深处般通透。写着生刻的石盘方向,忽然绽放出耀眼光芒。
是一双小手按在石盘上,“隋克唐”三字顷刻消散,石盘空空如也,已没有任何生刻。那个站在石盘之前的娇小背影是如此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得几乎不像她。
身后传来的是恒夜不可置信的声音:“小车子……?”
小车子转过身来,手还放在石盘上,眉间却是深深的愧疚:“哥哥,对不起……”
听得是故意而为,恒夜语中更添惊意:“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知道,这个生刻对哥哥来说很重要,”她扬起头来,“但无论怎样重要,哥哥都不能为了一个生刻去害人的!”
“哥哥不是害人,这样做,是为了哥哥的家国和亲人。”恒夜分明是强忍着怒意,平和的声音有些颤抖,“生刻修改,大隋复国,那武周自然会被消灭,反而还天下一个安定……”
小车子义正辞严:“是哥哥错了!随意修改生刻,只会让更多的人死掉!”她的目光在我、晗幽、有期身上一一落过,“在蜀山,大家都对哥哥很好,可哥哥却这样对待大家,这一次明明是哥哥错了!”
“连你也要阻止我?”恒夜的声音狠狠沉下,回头望了一眼,阴狠无比的目光直截与我对上,惊得我心头一悸,“……是阿湄师侄教你这么做的?”
他祖宗的,这眼神是把我当教坏小孩的狗友?!
小车子攥着拳头默然,似是仔仔细细思考了一小会,抬头道:“没有人教我。从前,我什么都不懂,只听哥哥的话,什么决定都是哥哥做主;现在,哥哥的决定错了,我要自己想、自己听、自己走,我要做出我自己的决定!”
“小车子!”那呼唤嘶哑得近乎哀求。
可她再不作理会,决然背过身去,右手食指按在石盘上,吃力地在画些什么。自那个走势我看得出,她要画的,正是“唐克隋”三个大字。
这是她的决定。她要毁掉的,是她哥哥苦心经营了一百年的“心愿”,也是盘古之心淹没人界的隐患。
我回头,看到恒夜近乎死灰色的脸。他远远立在那里,剑尖低垂,手臂颤抖,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灼灼目光直扎在小车子身上,有不甘,有遗恨,千言万语亦不尽。
终于到了这一步。他没有输给别的任何人,却在最后,输给了他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输给了他自己。
这一场百年纠纷,也该到达终结。
我略略松了口气,却不待多作休息,眼前突然飘过近乎走火入魔的一股强烈煞气,一道白影倏忽间飞掠而过。
那个始终相信着她哥哥的女孩似有察觉,回过身来,仍是初见时腻着她哥哥的天真模样。
高高举起的忘尘剑,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剑光里映着的是恒夜惨白而疯狂的面庞,和剑锋下女孩瘦小的身影。
瞬息间一切时光都停滞了,世间万寂中,我觉到自己绝望沙哑地对她嘶喊:“车瑕!!”
利刃刺入骨肉发出轻响,天地仿佛归于混沌,顷刻间满目只留一片鲜艳的血红。
几天前,将将开春的时候,蜀山上草木刚萌,萤虫稀少。可这个单纯的女孩说,她要给哥哥抓九十九只夏瞑虫,那样哥哥一定会很开心。
她希望,她的哥哥永远都能过得开开心心的。
这世间竟这么安静,一呼一吸都清清楚楚。空旷的天地之间似乎有谁的呼唤,和身后谁的怒骂。
忘尘剑贯胸而入,殷红的血刹那绽放为鲜艳的红莲,泼洒了女孩青碧色的小衣,斑驳的颜色,在仙气余光中熠熠生辉,刺得我的双眼狠狠地痛。
持剑的仙人如受惊雷般滞住,就这么站着,就这么不可置信地、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女孩脸上震惊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子慢慢失去力气、瘫软下去。
他这才恍神般跟上去,却只能徒劳接住她,双手沾满温热的血。白裳与血色交错,像是文人在画卷上落下的腊梅,正是开得极美。
可那画卷下一刻就被晕染了似的,视野里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我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脸,竟已是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疲惫且重伤的身体哪来的一番力气,撑着地面,竟能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走去。这个方向,我看得清他的内疚,更看得清他的所作所为。
他将小车子抢夺似的抱在怀里,疯了般一遍又一遍唤她:“小车子,小车子!……”
她眼角还存着泪水,可忘尘剑一击洞穿的是心脉,那九十九只夏瞑虫已再不可能送到他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已再也不可能为他睁开。她怎么可能回答。
他的呼唤渐渐停下,沉得几乎漆黑的眼眸再不存一丝光亮。
哪怕是他之前发疯我也没有见过他这样扭曲癫狂的面庞,仰天突然间爆发出凄怆的嘶吼,那样痛的感觉淹没六界,淹没天地,太过深入骨髓、太过凄惨绝望。
雄浑仙力震开,气浪翻搅熔岩。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悔悟的可能,何况我对他是否可能悔悟再没有任何兴趣,我只知道,是他自己毁了他的至亲至爱,是他自己造就的毁灭带来的伤痛将他的心生生撕开、四分五裂,此时此刻,生不如死!
我站在他的面前,他如同没有察觉,涕泗横流,口中喃喃的是怀中人的名字。
一刹那我胸口涌上浓烈的泪意和恨意,抬起不断发颤的手,耀眼的光华凝为念剑,剑锋直指在他颈间。我听到自己一字一字切齿痛恨:“我,杀、了、你!”
可凝灵为剑已是我的极限,这一剑终究是无法再落下去。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和阻拦。我怔怔地回头,几乎要不认识身后这个墨蓝衣衫的人,脑海中只有几句话在不断回荡。
小车子她死了。她死了,可为什么恒夜还在,为什么杀她的凶手还能活着!?
“阿湄,你……”
重伤的剧痛再次袭来,眼前狠狠沉入黑暗,我觉到自己倒在谁的怀里。可我的意识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哪怕此刻五感混沌得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是揪着他的衣袖,咬牙说出了三个字:“杀了他……”
地面猛地剧烈震动,几成山崩地裂之势,黑暗中我听到远处晗幽抽着凉气的声音:“太一天轮还在移动……它快沉入盘古之心了,快走!”
什么天轨,什么沉没,什么生刻,那些无穷无尽的人欲吞噬的是一个纯净的生命!若连杀人凶手我都无法让他血债血偿,我还有什么能力作为神女回护苍生?
“我不走……”我死死揪住面前人的衣襟,掐得自己手心生疼,“我要他死!!”
可他哪里容得了我的任性,径直将我打横抱起,似乎往回跑了几步接应晗幽,一人施法载着三人御剑而起。他的术法已精进许多,不多时背后熔岩的灼热感已然褪去,直到他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却还将我紧紧拥住,生怕我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我明白他的好意。我明白,他是希望还活着的人、希望他爱的人都好好的。
迷雾般的黑夜逐渐褪去,我的双眼终于再一次觉到光亮。我伸头往下方熔洞望去,那里已没有太一天轮的石台,金红的岩浆咆哮汹涌。
恒夜、小车子、还有纠缠百年的隋唐遗恨,一切沉为乌有。
我不知道恒夜他是悔过、还是内疚、还是赎罪,但他已经死了,心甘情愿与小车子一起沉入盘古之心。可我的心里却像是破了一个洞,凛冽寒风从那个洞里呼呼穿过去,除了疼痛,只剩下空空的麻木。
我努力蜷缩起来,合上眼,将头深深依在有期怀中。正如许多年前我年纪尚小的时候,这样缩在师父怀里,寻求他的庇护和温暖。
眼角滑下一丝丝暖意,却几乎寒冷到骨子里。
多少天前,大家还是朋友,在去东海的路上打诨;多少天前,甚至可能就在昨日,小车子还是恒夜一心护着的妹妹,在他怀里肆意撒娇,腻腻地唤着他“哥哥”。
这一切都逝去得这样快。转瞬之间,已成永别,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忽然,是有期错愕的声音:“阿湄,你看!”
我睁开疲惫的双眼,循着他所指望去。
盘古之心熔洞中,一缕柔和的白光托着什么东西缓缓上升,一点点脱离熔岩炙热,最终稳稳落在我面前。
小车子身上没有任何剑伤,面色红润,呼吸平缓,竟如睡熟了般。
我惊住。
晗幽一手捂着左肩伤口缓慢蹲下身去,另一手把在小车子脉上,紧蹙的眉稍稍舒缓:“她没事。”
可先前那一剑,有目共睹,确确实实是刺过她的心脉。
晗幽又轻轻咳嗽几声,方缓声道:“是恒夜以死向盘古之心换回了她的性命。但这样的代价是……等到我们离开,他将被所有人遗忘,自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