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还是那样?”琴姑踏脚进院子,不见石岩子那瘦弱的身影,就望了望黑洞洞的室内,担心地问道。
“嗯,姑娘还是无精打采的。”正洗衣的珠儿仰着那耷拉着的脸回了话。
琴姑本如春风般的好心情瞬间就跌入冬日冰窖中。
进了屋,琴姑就见石岩子懒懒地斜坐在卧榻上,那眼呆滞无神,一张脸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琴姑打起精神来,理了理她自己那冰凉的心,软语劝道:“现正是风大之时,姑娘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
眼见石岩子不理她,琴姑心中烦躁,可一点不敢动怒,就怕这傻人又犯傻病,又寻死,就继续掉着眉,温语道:“你闷在院中也有两三个月了,不是这有病,就是那身疼,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好不容易,你那病也好了,汤药也断了,你也该出去走走,好好散散心,我唤李琴师带你们去郊外走走,你看如何?”
石岩子空灵的眼光越过开着的窗户,一直就呆呆地望着院中那绿满枝头的桃树。是呀,又是一年了,自己在坊间也住了一年多了,仍然是孤寂一人,也许,这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
“石姑娘,我说话呢!”琴姑不耐烦地喊了一句。
石岩子眼一愣,转了眼眸,黑漆漆无神的眼呆呆地看着琴姑,“琴姑,你说啥?”
琴姑叹口气:“好姑娘,你出去走走吧!你再不出去,不仅你,恐怕玉儿她们也要闷出毛病来了。”
石岩子站了起来,眼光扫过窗户,一眼就看见庭院中珠儿那正洗衣的单薄背影。
听说出去走走,正擦洗地板的玉儿停了勤快的手,伸手抹了抹一额头的汗珠子。室外帮着珠儿洗衣的兰儿已站起来喊道:“姑娘,我要去!”珠儿回头笑笑:“你们去吧,我陪汤圆。”
石岩子眼润了起来,收拾了哀心,点头道:“好吧。”
琴姑那冰窖里差点冻僵的心才渐渐暖了起来,脸上顿时漾开了春天般的笑意。
三月春风得意,正是放鸢的好时节。
琴姑早就令人削了竹条,备了稠布、饭糊,李木子照着往日的式样,在自己院中糊鸢,他那才娶过门的媳妇初来长安,见了鸢,甚是稀奇,那眼就没离开过李木子繁忙的手,摇头笑看着呆呆看鸢的子瑜,“从未见过这东西能飞上天,它真能飞上天?”
李木子媳妇郑氏是老家赵地父母相中的女子,李木子元旦回乡,就按父母之意娶了郑氏。孟春一过,李木子就带了娇妻回到长安。京师长安的一切对乡下赵地的郑氏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
“李嫂子,这鸢能飞老高老高……比那鸟儿还高……”兰儿眼中放着兴奋的光芒,伏在几上仔细地看李木子糊那薄稠布。
“我们老家,每年都会放风筝……就是你说的鸢,放好多的样式:有龙,有蝴蝶,还有老鹰……”子瑜想着往日的旧事,眼角湿润起来。
“你们巴地有鸢?”郑氏更奇了,“赵地比巴地更近长安,巴地有这玩意儿?”
“我老家是巴地的,但我不是巴地长大的。”子瑜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赶紧抹了眼角的泪,补了一句话。
“她是匈奴人,”李木子看了一眼伤心的石岩子,又温和地看看自己媳妇,接话道,“她见的世面比你多。”
郑氏疑惑的眼望望石岩子,见石岩子擦泪,就吞了好奇的口水。
李木子口中说着话,手上的活路也不歇,那柔和的眼看着石岩子,“我看你冬日过来就不乐,还病怏怏的,药也没断过,是不是想——”见石岩子仍是淡淡的,就叹息一声,晃着脑袋说道,“不过,你如今就是想家了,你那家太远了,你孤身一人也回不去,因此,你日日不乐意。”
李木子温和地笑笑:“我特意给你做了蝴蝶,你就放了这只蝴蝶鸢,许个愿,它会把你的祝福带走,送到你的亲人那里,兴许,你会高兴点。”
石岩子一听,眼睛就红了,感激地看了一会儿李木子,然后就默默地帮着糊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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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才蒙蒙亮,那屋檐梁上的燕子就一会儿外出,一会儿回来,那梁上的一窝小鸟就啾啾喳喳地闹腾了起来。
那小鸟闹第一声时,石岩子就醒了,就自己披了衣慢慢移步去到廊下,望天看那勤劳的燕子育雏。
那轻捷的燕子一个滑翔,就收了剪刀般的尾翼,稳稳地站在了梁上她那窝里。瞬间,石岩子就听到雏鸟们争食的唧唧声,很幼稚,也很温馨。那燕子父母很是尽心,不停地远飞觅食,不停地衔着虫子不知疲倦地飞回来……
这世间万物都和人一样,都有父母恩情,姊妹亲情,夫妻爱情,伙伴友情,可自己有家不能归;有爱的人,却不知这爱的人在哪里?也许,那爱着的人早就不再想自己了,也许他真就是个骗子……想着,想着,石岩子黯然,扶着柱头掉泪。
听到早起的珠儿那脚踩在木板上的细微吱嘎声,石岩子不想关心她的小姑娘们又难过,就抹抹脸,扭转身子,双目无神地回到了屋内。
留了珠儿和汤圆看院子,石岩子就带了玉儿、兰儿和郑氏坐了马车去郊外放鸢,李木子骑马陪行。
马车出坊时,琴姑就啰嗦地告诫玉儿:小心点,不要让姑娘又着了凉,更不要让姑娘又出什么意外之事。
出了坊间后门,穿过小街,才行至大街上,一阵喜洋洋乐声飘过来,兰儿就好奇地伏在窗格上,惊喜地喊道:“有人娶亲,看,迎亲队伍!”
玉儿和郑氏都伸了脑袋细瞧,果真,远处一队披红的马车队伍在前面街道逶迤经过,行人将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姑娘,我想下去看看新娘子……”兰儿很少出门,看见街上的东西很是稀奇,今日能看见新娘子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一脸的渴望,大眼巴巴地看着石岩子。
“去吧,小心点,不要被挤到了。”石岩子看着兰儿那期盼的眼,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了,又仔细吩咐玉儿:“你也跟着一起去看看,不要把兰儿弄丢了,也别让兰儿摔着了。”
石岩子自己则和郑氏坐在车内静坐等待。
郑氏很想去看看,那眼巴巴地看了看李木子,可李木子淡然地坐在马上,没有一丝好奇。见李木子对这娶亲不感兴趣,郑氏那渴望的眼神淡了下来,好不容易嘴唇一动,勉强咽了口水,没有提出来。
“谁人大婚?”郑氏终究忍不住,掀开窗帘子,伸出了好奇的脑袋,大声地问骑马的李木子。
“听女方送亲之人说,是冠军侯大婚,娶妻。”一好心的路人满面笑容地相告道。
“那冠军侯是谁?”
“是霍去病,当今皇后的外甥,也是卫青大将军的外甥。”李木子那温柔的眼疼爱地看着他那对长安诸事都很好奇的媳妇说道,“这卫家是皇亲,一门的侯爷将军。卫家今年很走运,上巳节一过,皇帝就诏告天下,立皇后之子为太子。今日,这冠军侯也大婚,卫氏一年两大喜事,真是好运气。”
李木子疼爱的眼继续看着好奇的郑氏,“只是,我们乃平常之人家,这些人和事离我们隔得太远,你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我初来长安,什么都没见过,就想好好看看。”郑氏委屈道,“本来我还想去看看这富贵人家如何婚娶的,就怕你说我,我才没去。我就是问问,你又说我!”
郑氏看着一脸和气的李木子,埋怨道:“看看娶亲有何不好?我又不求他办事!大街上遇着,看看又不丢丑!”
见李木子那脸色微微沉了沉,郑氏赶紧说:“你别有气,我知道我们是普通人家,我没其他的想法,我只是好奇而已。”
子瑜只知卫青和卫皇后,不知有霍去病这人,对这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人也没兴趣,就坐在车上闭眼假寐。想着母亲说的到了长安,要按汉礼完婚,石岩子眉梢动了动,心中很苦涩,根本就不想也不愿知道这冠军侯大婚之事。
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行人才陆陆续续地散了,道路才通畅。
玉儿带着兰儿匆匆地跑回来,跳上了马车,又兴冲冲地坐了下来。
“真好看!”兰儿一上车,那眼就亮着,手在额头上一抹,将那也好奇的发丝顺了顺,就兴奋地说道,“那排场可大了,可惜姑娘没去看。那侯府的马车比我们这马车大多了,马车也装饰得更好看,还雕刻有那些吉祥的花纹,我从未见过,好看得不得了!”
兰儿那大眼露出了些许失望,瞬息就又不在了,“很可惜,那新娘子坐在马车内,我没见到人。想来,新娘子也是美人,肯定也好看。”兰儿羡慕道,“姑娘,你没看见那冠军侯,那冠军侯骑着马,穿着大红的礼服,高高大大的,威风着呢!只是……”兰儿奇怪地停了话语。
郑氏那好奇的眼珠子就差掉到兰儿脸上,正听得有劲儿,却见兰儿皱眉细思,不再说话。郑氏头一动,那大脸就晃到兰儿那怔怔的眼前,急急地问道:“只是甚?”
“奇怪,这冠军侯大婚娶妻,可我见这冠军侯不怎么高兴,一路过来,他那脸就黑着,我就没见他笑过。”兰儿那眼望着空中,眼里已蒙上了一层迷雾,继续凝神回想着才看到的情景,徐徐摇头,很是不解。
“谁说的?就你胡猜!”玉儿却不同意兰儿的话,眉梢一挑,责怪道,“那冠军侯娶妻会不高兴?他不高兴,他会如此大排场地娶妻大婚?”
玉儿那吃惊的眼一顺溜地就将车上的人环顾了一遍,“你们没去看,那迎亲的队伍有半条街那么长!”又斜眼看着兰儿说道,“难道说,男人非得将喜事挂在脸上才叫高兴?”玉儿那眼一动就肯定地说:“他不定心中怎样美着呢!”
“也是,那男人都是这样,心里所想不一定就表露出来,”郑氏点头道,“那男人心中不知有多少坏事瞒着我们女子呢!”
“嫂子不要如此猜李琴师,李琴师最是心好之人。”玉儿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郑氏得意地点头,看着帘外一本正经骑马的李木子,笑道:“我家夫君很好,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兰儿那心就没在车上,又开始说冠军侯娶妻之事。
“李嫂子,那迎亲队伍真真好看,我细细看了马车边那婢女的衣裙,特好看!”
郑氏那眼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啧啧地问道:“怎个好看法?”
“我仔细看了,她们穿的都是我没见过的绸缎料子,肯定是最好的料子,”兰儿低头,撇嘴说,“比我们这葛布料子不知好多少,”兰儿抬头,继续羡慕地说,“她们那上衣和下裙的颜色完全不一样,上身是浅红色的短衣,下身是碎花的红裙子,比我们的好看多了,真真好看。”
兰儿眼中晃过渴望,喃喃道:“我也想有那样的衣裙……”
“可惜我没看见……”郑氏很不满地看了看外面的李木子一眼,后悔地说道。
“李嫂子,我还看见马车边那婢女戴的耳坠子,更好看,掉在那耳朵下,一晃一晃的,很好看,我从未见过那种红颜色的耳坠子,配上那身衣裙真好看,像野地里开的那红花。”兰儿摸摸自己耳上的石头,再看了看郑氏和玉儿耳朵上那暗淡没有生气的石头耳环,又看看石岩子那光洁的耳垂,“可惜,姑娘就没有耳洞……”又好奇地问:“姑娘,你为啥没耳洞?”
石岩子苦笑一下,没有作答。
见姑娘不说话,兰儿又叽叽喳喳地说话:“我还看见那婢女手上的镯子,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绿幽幽的,戴着肯定凉快,我真想摸摸……”
“那是玉手镯,绿色的碧玉手镯。”玉儿也忍不住参加了谈论大会,眼放光芒,兴奋地说道。
“你怎知道?”兰儿一脸惊奇,满眼疑问。
“我在魏家见过。”玉儿红着脸说,“有羊脂玉的,还有金的、银的……很多,很多。”
“嗯——这手镯肯定很贵吧?”兰儿稚气地问道。
“哎——这一个手镯就可顶我们一辈子的饭钱!”玉儿那眼失了颜色,摇头叹息道。
兰儿瞪眼,“这么贵?”
郑氏听了也傻了眼。
三人继续讨论那才见过的新鲜事:什么衣裙最好看,什么镯子最好,什么耳坠子最好,什么簪子最美,那马车怎样好看,那迎亲队伍怎那么长,那新娘子家是何许人……
石岩子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她根本就没在意什么是贵的,什么最好看,她那心中就叹息一事:她的大婚在何时何地?也许她这一辈子都没有时间和地点……
还没到城门口,玉儿就掀了车帘子四处张望,兰儿奇道:“玉儿姐姐,看啥呢?”
“不看啥。”玉儿放下帘子,红着脸说道。
石岩子瞧玉儿一脸红晕,就掀了帘子看,远远地就见魏府瑾公子带着两个随从在城门口站着。
石岩子看着低头不说话的玉儿,点头微笑,“有贵客。”
大家下了马车,欢欢喜喜地与瑾公子见面。
“这公子模样俊俏,”郑氏一下车,就拉着玉儿手悄悄说话,“你俩很配。”见瑾公子在向自己施礼,郑氏才放了玉儿羞涩的手,也欣喜地施礼见了公子。
恭敬地向石岩子,还有李木子和郑氏施礼后,瑾公子坦然道:“昨日,听玉儿说,姑娘今日出门放鸢,就想着也来凑个热闹。”
“当然欢迎。”石岩子抿嘴一笑,看着头低得很低的玉儿,笑着答了话。
过了浮桥,到了空旷地带,瑾公子陪着欢快的玉儿四处跑动,两人一起放了一只高高的燕子。那燕子在灿烂晴空中像那高远的云朵一样飘远,飘远,渐渐地只见一个黑点……
看着这自由幸福的一对儿,石岩子热泪盈眶:她没有幸福,但她可以给玉儿和珠儿幸福,还有兰儿……
长安郊外,昔日卖唱地,石岩子虔诚地放飞了那只蝴蝶,遥看那飞远的蝴蝶鸢,石岩子默默合十祈祷:愿草原亲人一生平安,自己的父母也平安……忘了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