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扶在子瑜榻旁,已经晕过去了。跪伏一晚的女子们,又累又饿又悲,早就晕死在地,屋内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棱格子斜斜地印在榻上,暖暖的。
“姑娘……”一缕阳光照在珠儿那褐色葛衣上,珠儿一睁眼,低低地哭泣道,“姑娘……你不能让我们去死……”
珠儿想起了玉儿临走时的眼神,还有那冠军侯出门时看自己那耐人寻味的眼神,开始哭诉:“姑娘……你死了……我们……这一屋的人都要死……你不能让……我们都死……”
子瑜昏昏谔谔的,被暖暖的阳光照着,耳内飘过珠儿的哭诉声,动了动眼珠子。
见姑娘微微睁了睁眼,珠儿声音更大了:“我是莫珠……是姑娘取的名字……取的时候就说了……是姑娘的妹妹……姑娘说过要照顾我……要让我们好好嫁人……还有兰儿……姑娘……你忍心看着我……和兰儿去死……”
“姑娘,我在这……”兰儿早就哭晕死了,此时听到她的名字,回过神来,扶着床榻继续眯眼哭。
珠儿那泪珠子就像她那名字一样,一颗一颗滚滚而下,更是伤伤心心地哭:“姑娘……你看看……这……屋里的丫头们……她们和你无亲无故……从昨日午间开始……一直都跪着……都跪了一晚上……我们都没吃饭……那冠军侯说了……姑娘不吃饭……就不许我们吃饭……还说了……姑娘死……她们都陪葬……姑娘死……我肯定死……可她们无辜……她们会跟着姑娘死……姑娘你真狠心……见她们死……”
子瑜那黑眼珠子转了转,迷迷糊糊地就看见了身边的珠儿和兰儿。
珠儿扑在床榻边,一双汪汪的泪眼可伶地望着子瑜,见子瑜看着她,就抹了眼泪,继续哭:“姑娘……你说给玉儿姐姐的话没用……那冠军侯撵走了玉儿姐姐……说了……不许她管他家的事……我们都会跟着你死……还有汤圆……姑娘……我不想死……我也想像玉儿姐姐那样……我也想风风光光地出嫁……兰儿也和我一样……”
听到珠儿的哭声,屋内响起了一片声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子瑜那呆滞的眼动了动,眸中终于起了一层雾,眼中飘过一抹怜悯,越来越浓。
兰儿伏在榻旁,正目不转眼地看着自己,那大眼已经肿了,子瑜心中叹气:不知兰儿哭了多久。眼眸一转,又见珠儿脚下,四五名陌生的少女一一跪倒在地上。子瑜不知道她们跪了多久,如从昨天开始算,已跪十余个时辰,子瑜又叹气:如是自己,怕已经跪死了。
再好好看看珠儿那稚气而秀丽的脸,那脸上的泪珠子让人看了很心疼,子瑜很是不舍。
那暖暖的阳光开始叹息:珠儿是三个丫头中最懂事的小丫头,勤快,不顾寒暑,每天最早起床,每天抢着洗衣,冬日里,那手都肿得像个馒头了,还洗,可你去洗,她们三个小的都不许,你就是再气,她们也不让你做事。
阳光慢慢移动,光影继续叹息:玉儿出嫁后,珠儿照顾兰儿,更是做了很多的活计,你很心疼她,可如今,她连心爱的人都没有,就要跟着你去死,你真忍心?兰儿今年才十四岁,你还想为她赎身,她说过,她要跟着你走,你死了,她也会死,你真忍心让她也跟着死?还有这些倒地的小丫头,一个个稚嫩着,如花年纪,天真烂漫,在这跪了如此之久,再跪下去,恐怕那腿就要废了,腿废了,也还跟了你去死,你忍心?那个家伙,说得出,就做得出,你只能一人去死,不能让她们跟着死,你要救救她们……
明亮的光影子继续缓慢游走,终于,子瑜掉了第一滴眼泪,手没有力气,只有让泪顺眼角而流下。
子瑜转眸瞧了瞧身处的房间,阳光在眼前,一地碎花,一片温馨。
房间很宽大,虽有很多的摆设,但安排却恰到好处,正好让人看着舒舒服服的。除了一个宽大的卧榻外,有一小几摆在榻前,幔帐外,还有刀戟摆放墙边,有一副软皮盔甲齐整地摆放在刀戟架旁,盔甲旁有书架,上面有许多的小格子,每格都堆放了不等的竹简。
阳光斜斜,光影移动,温馨袭面,勇武特别。
子瑜心中叹气,黑眼仁渐渐有了生气,眼中不忍越来越浓,终于说了一句只有珠儿听得懂的话。
“姑娘,你终于想过来了。”珠儿笑了,接着又哭了。
子瑜唇动了一下,珠儿仔细听了,回头哭着喊道:“姑娘叫你们都起来。”
见后面的丫头们不信的泪眼望着珠儿,仍然跪着没动,兰儿抹了肿如桃的泪眼,含着泪珠子笑了起来,“姑娘喊你们都起来。”
“多谢姑娘。”春儿等其他四个丫头终于相信了,感激涕零,大声悲戚道。磕了头后,才互相扶着,晃悠悠地慢慢起身,衣裙上已有了血丝污渍。
看着地上的血丝印子,菊儿边揉搓着腿,边寻了帕子擦试,边打量着榻上的姑娘。
自己从前日夜里公子抱回那姑娘开始就一直在书房候着。等到公子给这姑娘换了衣后,公子叫了自己,让自己给昏睡的姑娘擦拭汗水。
看见公子那张黑脸,自己一点不敢马虎,轻手慢慢地为这姑娘擦汗隔背,唯恐伤风。听到公子说眼前这姑娘是公子大漠之妻,自己更是上心服侍,唯恐公子不满意。
借着公子出屋,自己也将这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一头的乌黑乱发映着一脸的惨白,连那唇都是白的,自己看了也心酸,难怪公子心疼。
想到公子说两人失散四年,这姑娘还卖身入了坊,菊儿心中就颤栗着;又听到坊间人说公子杀了姑娘的家人,菊儿更是胆颤心惊,一直就很担心姑娘醒了会怎样。
果然,这姑娘记恨公子,不吃不喝。大管家送了信,公子急急地赶回府中,难得公子居然没有发气,一直忍着,还低身下气地央求这姑娘喝药吃饭。
听到公子那从未说过的软话,菊儿更忧虑;听到公子说姑娘不吃,自己也不能吃饭,菊儿终于叹气;听到说陪葬,菊儿那担忧就变成了恐惧。
如今,那姑娘可伶下人,喊自己和其他人起来,还叫请太医,自己倒对这姑娘心生一丝好感了,但好感瞬息又溜走了,这姑娘不能把公子怎样,可会不会把她那气撒在自己身上?
菊儿正担忧着,子瑜那唇又动了动,话语很轻很轻,只有珠儿能懂。
听到珠儿在喊丫头们起来,去病就大步到了廊下静听室内声音。
珠儿出了门,见了站立廊下的去病,传了话:“姑娘说,叫跪着的丫头们快看病,不要伤着她们的腿。”
去病握着珠儿的手,眼色很愧疚,也很感激:“拜托了!”就仰脖子喊了霍连,赶紧请太医。
珠儿立即唤外边等候的婢女将厨房新做的粥交与春儿端了上来,她自己则坐在榻上欲扶子瑜坐,不料,子瑜才抬了头,就天旋地转地晕眩,根本无法坐起来。
结果,春儿微微抬了子瑜头,珠儿用勺喂子瑜慢慢地吃粥,兰儿则在旁吞着口水看子瑜吃粥。
珠儿一眼就瞥见了兰儿那馋样,知道姑娘会心疼,赶紧叫菊儿喊饭来,让一屋的丫头们都快吃饭。
见姑娘吃粥,春儿恐惧的脸色才缓过来,抹抹自己的泪脸,好好地扶着子瑜头,心中默念:不要又出纰漏。
外面,已站立一晚的去病大舒一口气,紧绷的脸松了下来,正准备喊饭,就见哭丧着的春儿出来拜见他,“姑娘请大管家。”去病怔了一怔,挥手令快请,春儿自离去。
去病快步进了屋,就见子瑜睁着双眸呆看屋顶。
“子瑜,你想干甚?”去病稳重的眼神中多了一份惊异。
子瑜也不看去病,只对身旁的珠儿张了张嘴,珠儿为难地看着去病,“公子请回吧。”去病望望一脸漠然的子瑜,又退回庭院中。
大管家进了房,珠儿哭着传了话:“姑娘说,她咒了冠军侯,违了汉律,希望管家送去官府,等候处理。”
去病在门外大声喊了起来:“子瑜,你咒我是应该的,官府的事已办妥,你不用操心!”
珠儿泪声中又传了话:仍叫管家送官府。
霍仲不知该如何处理,皱眉看着去病。
去病才欢喜,又变忧愁。
此时,室外廊下明珠已站立很久。
从昨日听闻公子将乐伎石岩子抱回府,今晨过来,明珠就在廊下静观全景。
“姑娘,公子如此在意那乐伎,肯定就是公子心爱之人了。”明珠身边的莲儿小声说道,说完,望望庭院中去病身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明珠那眼一直瞧着书房大门,“那年公子不让我们服侍,可能就是这位姑娘迷了公子的心。不知这姑娘和公子结有多大的怨恨,就是不依公子的安排,一直寻死,公子还就心焦了。”
明珠眼眸清澈见底,继续说:“只是,这姑娘心好,不忍她人受牵连,慈悲心肠,虽记恨公子,但仍挂着这些地位低下的婢女,她开了口,众人才脱了难。不过,她又换了另种方式寻死,真不知公子做了何事,令姑娘如此绝情,至死都不肯原谅公子。”
“姑娘小声,”莲儿恐惧地望望院中的公子,声音颤抖着继续说,“被公子听到了,我们也会受罚。”
明珠见大管家没了主意,急得团团转;公子也焦灼起来,一直忍着没发脾气。此时,室内那一群小丫头见子瑜换了新的花样寻死,都可怜而又可怕地望着门外一筹莫展的公子,廊下的众人更是人人愁眉,个个焦心。明珠想了想,就转身出了月洞门。
很快,明珠就抱着一尾古琴而至,镇定地看着正踌躇焦躁的去病,“公子,子瑜姑娘如此心苦,心中定有很大的郁结不能舒展,明珠愿抚一曲,望能解姑娘怨恨。”
去病望了望明珠明亮的眼,眼中飘过一丝感谢,点了点头,挥手让明珠进屋。
明珠进了内室,放下琴,看着榻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子瑜,轻声道:“我知道姑娘是喜音律之人,我也是。既然爱好音律,就知道最好的音律是能让人平心静气,宁静而致远,让人珍爱今生,淡忘苦痛旧事。我俩素不相识,不能言语,我就用我的琴音来和姑娘交换心声。”
子瑜没有搭语,轻轻闭了眼。
去病悄悄进屋,望望卧榻上静默的子瑜,看看满眼期待和同情的明珠,重重地点了头。
明珠跪坐了下来,端了端身子,轻手一挥,琴曲淙淙而至。
子瑜心中一抖,这就是那日河边母亲所奏的《山涧流水曲》:滴水涌泉,河水徜徉,生命不息,缓缓流淌……
琴声依旧,而人已归去。子瑜眯着泪,想起了温和柔善的母亲,想起了她那天河边向母亲发的誓言,还有,临别时母亲嘱咐的话。泪水从闭着的眼睫毛中滴落,顺颊而下。
琴声悠悠结束。
见子瑜泪水顺流,珠儿用巾帕轻轻擦了脸上的泪水,又转头向去病悄悄做了摆手手势。
屋内静寂得只听鼻息声。
子瑜轻轻说了一句,珠儿传话:“姑娘说,她想回坊。”
去病松了一口气:“好!就暂回乐坊!”
廊下霍连回来,正高兴他赢了,却听公子喊他去坊间通知琴姑备房。
霍祁一下子就笑了:“我俩扯平了!”
霍祁自去准备马车送姑娘,霍连则出府打马通知琴姑收拾姑娘住处去了。
马车备好后,去病上前欲抱子瑜上车,手伸了过来,子瑜厌烦之眼瞪了去病,去病手生生地僵在空中。
子瑜又说了话,珠儿为难地看着去病,正欲说出,去病已经低下腰身,手一伸,就轻轻地抱了子瑜身子,大踏步走出门。
子瑜闭了眼,没有言语。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无法说,除了珠儿,没人听得懂她那微弱的话语。就是说了,这人也不会听。
马车内,去病看着怀中的子瑜,又肆无忌惮地脸挨着脸,歉意道:“我知道你气着!可不管怎样,不能这样糟蹋自己。”末了,又轻手顺了顺子瑜脸上的发丝,“那年我因故失约,第二年我去了两趟,走遍大漠,都没找到你!我在长安找到了那把刀,我以为你死了,我痛苦!我后悔不该没告诉你我的真名!如今,你活着,我已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你想怎么责罚我,都可以!哪怕你咒我,我都认!就是不要糟蹋你自己。”又顿了顿,“我不该隐瞒我的真名,令你受了无数的苦,我心中至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妻,但确实娶了一房妾,我活该被你咒!”
子瑜也不和他说话,仍由他紧紧抱着。
马车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