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琴姑早就在门口等着。
看着外面的人流,想着石岩子的所作所为,琴姑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石岩子真是怪人,明明对面坐着的就是假扮的天子,却要丑颜拒君;明明这冠军侯说是他夫人,她却要重回这低下的乐坊!
如今她已露真容,霍去病又待若珍宝,她回了坊,自己如何对待?自己可宁愿他嫁入侯府,也好攀个高枝儿,她不答应,如何是好?已经欺了君,再得罪冠军侯,自己在长安如何混饭吃?
那冠军侯也是胆大,居然在草原就娶了这石岩子,可两人为何失散?想到石岩子的倔脾气,想到她为此吃了不少苦头,琴姑就很担心。
摇头正想着,马车过来了,琴姑赶紧收了心思,上前接姑娘。
将子瑜轻放在榻上,又皱眉扯了一床补丁被子给子瑜盖好,眼见珠儿端了霍府送的药,喂子瑜喝了,又见子瑜吃了半碗粥睡了,去病才感觉腹中肚饿,从昨日上朝归来到现在已是未时,他一点东西都没沾。
让珠儿端了粥,去病囫囵吃了几海碗,才满意地走出房间,将石院里外观了一个遍。回到庭院中,去病阴着脸,喊了琴姑和珠儿过来,那一脸的寒风猛烈地吹向琴姑:“子瑜在你这里,你就是这样待她的?嗯?你让她用缺损的杯盏?衣裙竟然没有一件像样的?”
琴姑腿一软,慌得跪了下来,“侯爷,小人不敢!”
琴姑不敢作答说子瑜的工钱,就怕这冠军侯嫌少又找她的麻烦,正踌躇间,不想珠儿上前走了一步,认真地答了话:“这不能怪琴姑,琴姑待姑娘已是最好的,别人没工钱,琴姑每月都给姑娘工钱,是姑娘自己节俭,攒钱。姑娘积攒了自己的工钱,交与魏府换成五谷和药材,商队西去时,就送去草原了。”
琴姑也曾劝过子瑜不要如此节俭,可那子瑜就是不听。听了珠儿的解释,又见去病眼中有了伤感,琴姑那悬着的心才稳稳地落了地。
去病负手站立着,伸手示意:“我错怪了琴姑,琴姑请起。”
琴姑试了额上的汗,低着眉,小心道:“这姑娘进了院子,我当宝供着,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她进坊,还和我谈了条件:不许约束,不许强迫见客人,不唱歌不发音,还自取艺名……”
琴姑突然想到这食言人就是眼前这冠军侯,自己被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吓了一大跳,赶紧转了话题:“这院中的物什安排都是姑娘自己做主,不信,请侯爷再问问珠儿。”
去病根本没在意琴姑那语气的变化,看着小心翼翼站着的琴姑,脸色已暖和下来,望望院子四周,豪气道:“琴姑,从今日起,你这石院就由我的人接管了!”
去病看着惊讶的珠儿,说道:“你们这院子太小,院中人手也太少,照顾子瑜很令我不放心。我从府中调两个婢女过来跟着你服侍子瑜,到时候你就吩咐她们做事。还有,你将你们房中的物什和子瑜那些旧衣都收拾出来,全换新的!”
又喊了霍祁、霍连过来,去病继续说:“从今日起,你俩都住石院,听子瑜安排做事。珠儿有事,就找你俩。”看着霍祁,“你跟着珠儿,好好清理子瑜的东西,将院中原来的东西都丢了,列出需要的单子,你回府找仲叔一样样地备齐:子瑜的一应物什全按夫人规制换新的。你要仔细看,要府中最好的,不要看漏了选了差的!”
想到在草原时,子瑜多日没有洗浴,就吵身子痒痒,还撅着嘴说:在家天天洗澡沐浴。他当时还笑她奢侈,如今,她这屋子竟然没一个木桶!去病眼中一痛,又说:“子瑜最是洁净,每日都要沐浴,你回府叫仲叔赶紧找人打一个大木桶,让子瑜日日能用;还有,抬两个大水缸,你天天挑水,让缸满着,备用!”
看看霍祁、霍连,再看着珠儿,去病发话:“这院中,他们就听你的,你尽管吩咐就是,如缸中缺水,你尽管处罚他!”
看到去病将姑娘抱进了那宽大的马车,又见去病吩咐院中诸般事项,珠儿现在越来越信任去病,虽然,觉得他没及时来见姑娘,让姑娘吃了许多的苦,心中还有气,可如今这样,珠儿还是很高兴。
看着人高马大的霍祁正为难地看着去病,想到他担水的样子,珠儿已经抿嘴笑起来,见霍祁瞪眼看着她,赶紧抬袖遮了脸,偷偷乐着。
去病双手叉腰,“珠儿有子瑜的衣裙尺寸?”见珠儿点头,就又看着霍祁,脸上笑开了花,眼色更是骄傲,“你把尺寸交给仲叔,告诉他,务必按夫人规制赶制子瑜的衣裙和四季所需的被服。我的子瑜如此美丽,怎出门就穿男装?等病好了,让她穿上最好的衣裙外出,应该让长安人好好见见子瑜的美丽!还有,子瑜爱花,让府中的花匠隔几日就送花过来,这个院子四季都有花,子瑜兴许心情就会好些。”
想起子瑜带着花环那样,去病嘴角又挂了笑。
见霍连正瞧着霍祁的热闹,去病收了笑,一手拍了霍连头,“你等会儿先请张太医过来给子瑜看病。”
见霍连已收了嬉笑眼神,去病又道:“你听好,你负责子瑜日常吃食,你每日都要从府中拉新鲜的吃食过来,必须是最好的!这院子也没个厨房,不方便!你请了太医就回府,找人在院子后房中打个炉子做厨房,再从府上调位厨娘过来,子瑜想吃什么,即刻做了,及时方便子瑜时时有热饭菜吃!”
那汤圆跟着回了坊,一溜烟跑远玩去了,此时,倒凑着热闹昂着头吠叫着回来了,直接就跑到去病脚下蹭脚。
去病笑笑,看着霍连,说道:“还有这汤圆,你也要好好喂食,不能马虎!”低头又思量了一下,看着霍祁,“你回府,叫春儿和菊儿过来服侍子瑜,还有,告诉仲叔,我今夜就睡这里。”最后眼眸严肃起来,“以后,子瑜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
“公子放心!不过,公子睡这里,明日上朝怎办?”霍祁不信去病会住坊内,很吃惊地问道。
“明日我要去军中,不上朝。记住,这子瑜在哪里,我家就在哪里!”
听到最后那两句话,琴姑一怔,院门外的李木子夫妇听了也是一愣。
屋内的子瑜听到去病说要将原来的东西都丢了,就有了气,想唤珠儿过来,可身旁没人,又没力气,口中送出的声音也太小,无人听见。
小兰儿伏着门框,惊讶的眼望着庭院中的去病,院中摇晃的树枝送过来去病那些话语让兰儿很吃惊,她那心思全在即将到来的新物什上,隔着幔帐,根本就没听到子瑜的喊声。
听见去病按夫人规制布置石院,兰儿又高兴,又期盼。高兴,她喜爱的姑娘,今后有人疼爱,不用再担惊受怕,兰儿朦朦胧胧地觉得他就是那人;兰儿也期盼,可亲眼见到那些侯府大院的精美器皿,跟着,她的衣裙也有新的换。
兰儿心中对去病已生好感,转身就去后面,用一个大碗掺了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庭院中正说话的去病。
去病笑看着兰儿那稚嫩的脸颊,接了碗看看,“这碗也不能留了——”说完,仰头就喝了这大碗的茶。
子瑜见无人理她,无奈,只有躺在卧榻上静静地听去病的安排。
从那马车上下来,子瑜心中那脚踏墨云的黑衣子瑜已褪了色,云朵翻紫,变成了紫衣人;那混沌的天地也渐渐有了一丝云缝,一个温情脉脉的白衣躲在那云缝后,慈爱地看着她。
“你又心软了,”紫衣冷冷道,“你上吊自杀,你恨他,可听见兰儿的哭声,你就活了,你还取了石岩子的名字,想他来找你;你这次死,你见珠儿她们会跟着你去死,你又不忍,你始终就没逃脱他的手心!在草原,他不说真名就强娶你;你就要死了,他都不说真话!你答应嫁给他,跪拜天地,他也没说真话,你现在又相信他的话了?”
“他不说真话……肯定有缘由……他没丢下你……他去了大漠……只是没找到你……他还爱着你……”白衣那空灵的话一丝一丝地透过紫云吹了过来。
一听白衣的话,紫衣脚下那云朵越来越紫,越来越浓密,那紫色眼仁中烧着熊熊的大火,怨气冲天道:“你始终不能忘怀他!你又在相信他的话,他不信任你,他说了假名!他住着侯府大院,却害你在草原流浪,害你在长安受苦,难道你忘了?你独自一人在郊外行乞卖唱!你无处栖身!你睡了马棚!还粘了一头的虱子……”
想到那一头的虱子,子瑜浑身就抖,悲怨袭来,紫云渐渐趋黑,连天蔽日地遮住了那一丝光亮缝隙,白衣慢慢淡远而去……
听了去病的话,琴姑放心地走了。走到院门口的李木子却疑惑地回去了,郑氏倒睁着好奇的眼望着去病,热情地进了屋去帮忙了。
很快,院中的人就按去病的吩咐忙起来。
霍祁跟着珠儿和郑氏收拾房内的物什,房内东西本就不多,很快就收好了,珠儿交与霍祁带走了。兰儿却跑到后房,跟着探幽的汤圆四处看,猜想厨房会打在哪里,贪吃的手放在嘴里,细细地吮着,仿佛那就是一根味道极好的骨头。
不到一个时辰,霍祁就拉了满满的几车物什过来:
有君侯规制成套的精致彩绘漆杯、漆碗、漆盘、漆盒,羊脂色和翠绿色各一套的玉器杯盏,姿态各异的侍女纱灯,各色熏炉、火盆,铜制、陶制的各种型号的壶、罐、鼎、翁,铜制的大镜子,精致竹席和褥垫若干,厨房要用的全套新物什,整套的四季被,丝锦帛稠等布匹,特别是最后那两只大水缸很是醒目,让珠儿见了又抿笑一回。
现就只差子瑜的衣裙,霍祁也回了话:府中绣娘已在赶制,先送一些用着,不日就可将簇新的衣裙给送过来。
跟着霍祁一起来的还有春儿和菊儿。
春儿一听说要去霓裳坊服侍那子瑜姑娘,就犯了愁:那姑娘恨着公子,不依公子的,自己过去日子会很难过。
菊儿也不是很愿意去。公子如此在意这姑娘,还说是夫人,可大管家仍叫喊姑娘,肯定有缘由。公子杀了这姑娘的家人,那姑娘不会轻易原谅公子,自己过去服侍,肯定有坎坷。
可也没办法,两人只有苦着脸跟着过来。
珠儿领着两人进屋拜见子瑜。
子瑜睁着眼,看着边上的珠儿,还有新来的丫头,嘴动了动,声音很小,但仍听得到:“你叫她们回去……我不需要……他的东西……我都不要……”
珠儿已经看出来了,那汤圆从未见过冠军侯,却与他最亲热,竟敢长舌舔脸!如果他和姑娘不熟,怎会与汤圆如此亲热?比对莫措姑娘都好?
珠儿心中点着头:他肯定就是那人。那冠军侯说,姑娘是他夫人,肯定就是。如今姑娘容颜已露,没有人看着,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今日看来,有冠军侯照看着,姑娘才安全。
珠儿皱眉:冠军侯既是那人,为何一直不来见姑娘?虽求见了一次,姑娘又为何不见?为何这冠军侯让姑娘住在坊间这么久?还让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这冠军侯百般心疼姑娘,可姑娘就是不依,肯定有缘由。
心中想着,珠儿就有了主意:“姑娘,你让她们走?她们一出这屋子,就会被冠军侯罚跪,直到你同意他们进屋,她们昨日过来就已经跪了十多个时辰,如今再跪,恐怕这腿就废了。姑娘,你见她们可怜,你就留下她们吧!”又回头使个眼色,春儿和菊儿就抽抽噎噎地跪着哭起来。
子瑜叹气,那紫衣怒道:那个天煞的人就会整你!
“姑娘房内的东西,我都清理了一遍,确实破损的太多,已不成样子,已经交给霍祁丢了,姑娘行行好,就用新的吧!”
子瑜干脆闭了眼,不说话。她知道,珠儿希望她有人疼惜,有人爱怜,不再孤单悲戚,也不再被人欺辱。今日这些事情,她根本就做不了主,就由珠儿安排了。紫云收拢,白云翩然亮闪,紫衣和白衣又辩论一番,紫衣负气而去,白衣躲在紫云后皱眉看着。
不一会儿,霍连引了张太医过来瞧病。
“你这姑娘是乐伎?你喜欢上了乐伎?你也浪荡了?”张太医慈眉已变惊眉,“你还是那个有气敢任的霍去病吗?”张太医瞧了去病一眼,摇头叹息。
去病大嘴一咧,笑道:“张爷爷放心,我还是以前的去病。只是,这姑娘跟我有缘分,是我欠这姑娘的,我要还情。”
“你这守诺的脾气倒是没改。”张太医脸色变暖,抚了白须,跟着去病进了屋。
张太医细细看了子瑜病容,瞧了舌头,诊了脉,子瑜一一配合。去病悬着的心落了地,轻舒一口气,他还真怕子瑜不要他请的太医看病,不过,还好,风平浪静,尘埃渐渐落定。
见子瑜安安静静地看了诊,春儿大舒一口气,那一直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才仔细地看了看这屋子。
屋内四壁空空无一物,姑娘身上的被子居然还有补丁!这两日,心中焦虑,居然没注意,那珠儿穿的竟是最差的葛衣!春儿那柔顺的眼看着榻上的子瑜,深深同情:这子瑜姑娘从大漠再到长安,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熬了下来,难怪她恨公子!
菊儿也悄悄望了望榻上的子瑜,这姑娘回到坊,居然样样都听安排,没有再寻死,看来还是很好服侍,只是,她那些气如何消?菊儿仍担心。
张太医去了外室,边走边说:“这姑娘身子已落病根,以后一着急就会眩晕,女子气血亏虚……”抬头就见去病关切眼眸看着他,张太医就道:“你放心,我的汤药按时煎服,将息月余就会好。”
张太医摇头离去,去病放了一万个心,坐在子瑜卧榻前地上,一席睡意袭来,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公子,”一句低喊,去病睁了眼,翻身就爬了起来。霍祁正弯腰站在去病面前,悄言道:“府中有事禀报。”去病看子瑜睡着,手一挥,两人就悄悄地出了屋。
霍祁仍然小声:“大管家来报,府中芷若姑娘病了,请公子回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