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大暑季节,兰儿在院中点了檀香,婆娑树荫下,满院都是那檀香的淡淡气味。
子瑜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衣裤躺在院中长榻上,自己摇着侍女团扇,一下一下地扇着凉风,枕着靠枕,仰头看着轻雾缭绕的碧空蓝海。红日才坠,夜空还明亮着,那明亮的星子已遥遥亮闪,默默相望,静静地悬在空中,温馨而神秘,子瑜心中惆怅满怀,喟然长叹了一声。
“姑娘想公子了?”兰儿在院中石凳上坐着,手撑着下巴,也看着星空,听到子瑜叹息,就懒懒地问了一句。如今的兰儿已是大姑娘了,自从子瑜失了孩子,没以前那么贪玩了,但仍是丫头们中最自由的一个,也从来不怕去病。
“我想他也没用,他如今是大忙人,只有晚上我才能看见他的人。”子瑜言语中有着深深的无奈。
春儿端了子瑜的药过来,低眉劝道:“夫人把药喝了吧。”
“我喝了两月的药了,可还是不见好,再喝也没用,你端走吧。”子瑜深深地哀叹,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汤,眉头蹙了起来,那胃跟着就作呕。
春儿为难起来,“夫人自五月以来,心情就一直不好,我们就没见夫人笑过。夫人这汤药也是喝了一碗接一碗,可身子不见好,这药不喝可如何是好?”
兰儿站了起来,走到子瑜身边,蹲下身子,抬头望着子瑜,热心道:“要不要我去请公子过来?”
兰儿眼中有了一丝怨气,“我听赵勇说,公子整日都在前院中接见那些拜望的大人,晚上不是宴请他们,就是去他们府邸喝酒,再就是在书房挑灯写字,这两月来竟没有停歇过!姑娘失了孩子,心中一直伤痛,公子处置了荷花和秋儿,可也没见公子好好在家陪陪姑娘,姑娘这病如何会好?”
这话也只有兰儿敢说,春儿她们都不敢。
春儿拉了拉兰儿的衣袖,埋怨道:“就你话多!夫人一直感伤,一直就不乐,你就不要再浇油了,想来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应酬。”
“兰儿,你不要怨他,他一直就想我有个孩子,如今,没了,他最伤心……他不像我,我可以哭,可他不会,他其实比我还伤心。”子瑜遥看星空,喃喃说道,眼中又噙了泪,伸手就抹了抹眼角。
“都是你,又惹夫人掉泪!”春儿狠狠地说了兰儿一句。
兰儿眼见子瑜抹眼,也无言地低了头,站起来道:“都是我们不好,我们没有发现那秋儿的不轨,让姑娘失了孩子,我后悔死了!”说着,兰儿也抽泣起来。
“你呀,你呀,就知道哭!你还是劝劝夫人把药喝了才是正理!”春儿着急起来,也红了眼,不知该如何劝子瑜喝药。
菊儿手中抱着一床薄稠毯走了出来,“你们也是太大意,夫人如今可不比以前,这病未好,就这么躺在院中贪凉,小心夫人又下不了床!”说着,就过来将稠毯轻轻盖在子瑜腰上,随即,接了春儿手中的药碗,软语劝道:“夫人,把药喝了,我可等着夫人病好了,去魏府瞧瞧玉儿夫人家的小姐,夫人可是很久没有去了。”
“小瑜……”子瑜轻轻唤着,想着那乖巧的小人,心中暖暖的,也酸酸的,想着那圆圆的小脸蛋,点点头,眼中噙着泪,说道:“好,好,我们哪日就去瞧瞧,我从春天过来就没去看我的乖女儿了。”说罢,慢慢坐了起来,无奈地皱眉接了菊儿手中的药碗,低头慢慢地把药喝了,复又躺下望天。
汤圆轻轻吠了两声。
“子瑜病好了?今日居然在院中贪凉?”去病踏着酒步进了庭院,回身吩咐霍祁:“你回去吧,去见见你那小子去。”说毕,就蹿了步子,到子瑜榻上,一屁股歪了上来,挤着子瑜也躺了下去。
子瑜挪挪身子,让他上了榻,疼惜地看着醉眼迷离的去病,“你天天都喝醉,对身体不好,哪日,旧伤复发,你会像我一样起不了床。”说毕,也扯了稠毯盖在去病腰上。
“我正热,不需要!”去病一把将稠毯扯掉,复又没轻没重地将稠毯盖在子瑜身上,“你需要,你盖好!”
两人无话,一直就躺着看星星。夜色暗淡下来,碧蓝的天已变碧黑,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神秘地闪亮,眨巴着星眼悄悄地看着心思重重的人们。
春儿倒了凉茶,小心地端给公子,又将子瑜的甜瓜放在榻旁的几上,然后远远地站在树下候着。兰儿和菊儿过来施礼后也退后进了屋,忙自己的去了。
去病躺着,喝干了手中的凉茶,拿着空杯,醉眼呆呆地望着星空,“我知道,你心中一直郁结着,我也不能释怀!你喝了一年的药,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失了!我就不该相信她们的话,将你留在家里,让你失了我们的孩子!”
子瑜抬手就抱着去病腰,埋头入怀哭起来,“我没有用,是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你不要太自责……”
“你就是心好,不忍心伤害她人,可她人却害你不浅!”去病狠狠地说着,眼神渐渐凌厉,“我也是心软,不能见你哭泣,不然我就……”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子瑜抬头,泪水纵横,哭道,“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我没有啥别的祈求,你也不要再气恨他人,好吗?”说着,就伏在去病胸前低泣,“我们与这孩子有缘无分,你就不要再想了,也不要再醉酒自责了,好吗?”
去病收了凌厉的眼光,温柔地侧脸看着子瑜,揽着子瑜肩的那手轻柔地抚摸子瑜肩胛,“我们两人平安,就是最好。从我见你开始,你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去年过来,才畅快一年,如今又病了两月,也不见好,你也不要太伤心。”虽如此说,去病那脸上闪过一丝怒火,瞬息又熄灭了。
去病那手继续游走,抚摸着子瑜泪脸,顺手擦了子瑜脸上的泪渍,“我如今朝上朝下都很忙,也无法像去年那样陪你,你自己出去走动走动,不要整日都闷在家里,去魏府看看,去看看莫措、莫纳,或者,去马场也行,出去散散心,淡忘孩子的事,心情就会慢慢好点,心病去了,病自然就好了。”
子瑜俯身起来,泪眼看着去病怅然的脸,“我每天都命令自己,不去想孩子的事,可我无法做到……”见去病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就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操心,我也不要你陪,我答应你,我打起精神,出去散散心,我去瞧瞧我那女儿去。”说毕,伏在去病肩上还是哭泣。
“春儿,从明日起,你多带几个婢女跟着夫人去散散心,”去病端着空杯向春儿示意,春儿赶紧上前掺了茶水。
“夫人去哪里,都好好跟着。夫人喜洁净,带上夫人自己的茶碗,不用外面的。夫人喜欢,还可让厨娘多做些点心带上,让她多吃点。叫赵勇多带几个人跟着,不要出了岔子!”
春儿诺诺答应了就后退几步,站远了。两人躺着又无语,只听子瑜微微哭泣声。
子瑜渐渐停了哭声,抬头问道:“你这次出塞去大漠,见到我那——”见去病眼神落寞,又不忍心,遂又低了头靠在去病肩上,说道:“算了,我也不问了,免得伤心。”
去病暗了脸色未搭话。
“今日,珠儿带着她的儿子过来看我,宽慰我的心。霍祁将他取名为小连,我就想到你说的,带我去见霍连,”说毕,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去病,“如今,那里已是大汉之地,我想去祁连见见霍连,你能向天子说说吗?”
去病虽醉酒,但心里明白着。看霍连一直就是子瑜牵挂的大事,自己也答应过子瑜去看看他,可如今想去那里却比登天还难。
去病沉吟良久,才慢慢道:“前几日,我见你病一直不见好,情绪也低落,就向陛下告假,欲带你出行散心,可陛下不准,道,正是大汉用人之际,不许。祁连,只有缓缓再去。”
去病低首,手轻轻抚摸子瑜发丝,安慰道:“不过,你放心,你把身子养好,我一定带你去祁连见霍连。”
子瑜抬头,那失望的眼呆呆地望着去病,“那,我还想去酒泉就是梦了?你就不能辞官吗?我听珠儿说你这次又大败匈奴,你就不能辞了官,我们去酒泉?”
自从失了孩子,子瑜经常遥望神秘的夜空,那耀眼的七珠星,还有那明亮的光路越来越清晰,她现在很渴望去病和她去那故地,也许能离开这是非之地……子瑜说出了这句话,可也知道是她的痴心妄想,连请假都不准,辞官更不可能,况且他还有那大志,子瑜黯然。
果然,去病根本就不提辞官之事,说道:“那匈奴是远走大漠了,可那单于还没被打降服,没与大汉融为一家;漠南虽已是大汉边境,但漠北仍旧是匈奴地界,匈奴人仍可回击我大汉,如他们还敢犯边,我定能灭了匈奴!”
见子瑜眼神极度落寞,以为子瑜仍想着失去的孩儿,去病就继续宽慰道:“居延故地现属酒泉,我知道你念那里,不过,酒泉太远,无法成行,你好好将息,兴许两年内,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念那酒泉了。”
“两年,两年,”子瑜喃喃说着,泪水顺颊而下,“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去病打个酒嗝,又说:“现在,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你的身子,两年还是行的……我们会有的……”说毕,紧紧抱着子瑜,那手又轻轻地抚摸子瑜发丝。
两年,也许行……去病想的是再要个小子,子瑜想的是离开。子瑜偎在去病怀里,两人各想各的心思,都默默无语。
“来,我喂你,你吃片甜瓜,”去病另一手放了茶杯,手碰到了瓜瓣,顺手就摸了一瓣瓜向子瑜嘴上送了过去,不料,手没轻没重的,方向也不对,那瓜居然送到了子瑜鼻子上。
“哎哟——你碰到我鼻子了!”
“是吗?”去病侧脸一看,可不是,子瑜鼻子上、脸上全是瓜瓤,去病傻笑道:“你脸上开花了。”伤心的子瑜一听,又见去病那呆傻模样,“噗嗤”一声,破涕笑了,院中气氛一下子就温馨起来。
听到子瑜那许久没有的笑声,去病那眼色亮了一下。
春儿也掩嘴偷笑了一下,赶紧喊兰儿打水来给子瑜洗脸。
盆子一端出来,去病就坐了起来,手一伸,就道:“来,我给夫人洗脸。”
“春儿,别听他的,他喝多了,我自己洗!”子瑜急忙说道。眼见去病那醉眼神秘地笑了一下,子瑜有些担心,就翻身坐了起来。
等春儿递了帕子过来,去病一把抓了过去,嬉笑道:“还是我来,我在草原就说过,我服侍你,你还害羞,现在,我更要服侍你。来,把脸伸过来,我好好给你擦擦。”说罢,就将帕子舞了过来,子瑜一抢,没抢着,她自己却被去病牢牢地抓住了手臂。
“要听夫君的话,你那妇德才好!”去病手一晃,那帕子就在子瑜的脸上轻松地舞了一遍,那脸上的瓜痕根本没擦干净。
看着平日里黑脸的去病此时那轻松舞帕子给子瑜擦脸的模样,春儿和兰儿早已忍不住,都低头笑了起来,胆大的兰儿那笑声更清脆悦耳,弄得一屋的丫头们都听到了,丫头们也都伸出了好奇的头看着庭院中的好景。
动弹不得的子瑜急了,无奈地看着去病,急道:“你喝多了,还是我自己来!”
“不行,今日,我必须服侍夫人,不然你又说我食言!”去病眼一瞪就说道,“春儿,再拧一水,我再给夫人洗洗!”
自己的手臂被牢牢地抓着,另一手根本就抢不到那帕子,子瑜没办法,只有傻傻地等着。很快,去病那不知轻重的手捏着帕子又在她那脸上舞了一遍。好在,这次脸上的瓜瓤都被舞没了。去病醉眼看了看,一满意,那手一扬,帕子欢喜入盆就溅了兰儿一身的水渍。
兰儿本专心好笑地看着醉酒的去病拉着又急又气又笑的子瑜,舞那欢快的巾帕,根本就没注意那贪玩的帕子转了方向,直奔她这儿来了。一不留神,兰儿那笑看子瑜无奈模样的脸就被水溅得眯眼做了一个大大的丑脸。春儿一见,抿着笑,赶紧抽出袖中的帕子给兰儿搽脸。
看着兰儿眯眼做丑脸模样,子瑜已经笑了起来。
听到子瑜那越来越大的笑声,去病醉酒的眼眸中飘过一抹贼笑。子瑜的手臂也被心情大好的去病放了,去病又喊道:“来,再吃一瓣瓜。”
眼见去病又要递瓜过来,子瑜忍了笑,慌忙中欲下榻进屋,她更怕醉酒的去病逮着她继续撒酒疯。去病酒劲又上来了,伸手卷了衣袖,拦着又慌乱又好笑的子瑜不许下榻,“不吃瓜?要进屋?好,为夫抱你进屋!”
子瑜真急了,那可爱的头一甩,发丝一飘,无可奈何地笑道:“你醉了,会摔的!”语音又绵软又甜美又温馨,还含着一层浅浅的关心。听到子瑜那无奈的软话,去病眼中那贼笑更明显了,手一伸就过来了。
见倔着的去病根本就不听,犟着头就要搂抱自己,子瑜眼神一慌,跪在榻上求饶道:“求求你,我自己走!”
听到子瑜那求软的话语,眼见子瑜那想躲又无法逃脱的尴尬模样,兰儿手端着铜盆也不嫌累,早哈哈地笑了起来;春儿知道不能大笑,拿着那给兰儿擦过脸的帕子捂着自己的嘴也嘿嘿地笑着;屋内探头看两人嬉闹的丫头们都扶着门框笑看两人说话,因为怕去病,多数都捂着嘴偷偷地笑着。
“不行,我有誓言,我必须抱你进房!”去病瞪着醉眼,一本正经地说道。
子瑜看着撒酒疯不依自己的去病,又无奈又好气又好笑,她想跑回居室,可她又无法躲开去病那虽醉却雄健的身躯,特别是躲不开那有力的大手在她面前的阻拦。眼见丫头们都在看笑话,子瑜也不知道去病这酒疯会如何发展,她就怕他在总目睽睽下做出更大胆妄为的动作。
子瑜眼神一慌,着急不解道:“你何时发誓说过必须抱我进房?”
“今日说的!”去病大嘴一咧,眼中已没了酒意,狡黠地笑道,“你放心,我没醉!”说毕,就低下身子,抱着一脸不信的子瑜大步入房。
子瑜躺在去病怀中,使劲捶打去病胸,边捶边嗔道:“你又骗我!”
一屋的丫头都低头捂嘴嗤嗤地继续大笑。站着的兰儿早就笑得没了力气,手不稳,“哐啷”一声,盆子没端住,那欢喜的一盆水随着落地的铜盆掉落地上,深深一吻将兰儿一身全打湿了,也吓了正看子瑜被捉弄的兰儿一跳,“哎哟——”兰儿惊慌地大喊了一声。
子瑜看到兰儿那被吓一跳的惨样,抱着去病颈子,头伏在去病肩上哈哈大笑起来;春儿看着兰儿那湿漉漉的一身,笑得摸住肚子直弯腰;屋子里的丫头们看到兰儿那狼狈样,不再捂嘴了,人人你扶我,我攀你,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