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中,看到去病恢复如初,武帝很满意,根本就不提朝中诸事,就问去病身体如何,吃饭如何,射箭如何,踏鞠如何,睡觉如何。皇后那一贯淡然的脸色也柔和了许多,还少许地赞了子瑜一回。两人在宫中吃了午膳,带着一大车的赏赐东西,就坐了马车回府。
回府的路上,许多的马车见了去病一行都知趣地回避了,子瑜早就习惯了,没觉得有何不妥。
远远地,子瑜就看见一辆大马车在街道的远处正缓缓而行。
“那车是谁家的?”
“御史府的,”去病淡然回道。
“张大人的?”子瑜对张汤一直就有好感,不仅因为他曾吓跑了严成,还因为他不畏权贵,严苛执法。
“遇到御史家的马车就停停。”子瑜掀了帘子,朝前面赶车的小子喊了一句。
子瑜期待着,可马车一直就没有停,子瑜又掀了车帘子,一眼望去,街道上没有马车。
“这张汤张大人的马车如何就不见了?”
“见了面会尴尬,还是不见为好。”去病放下车帘子,淡淡地回了一句。
子瑜脸色很沉:“他们不能原谅你?都怕你?连张大人都怕你?”子瑜渐渐明白过来,那忧郁感怀的眼看着去病。
去病看着子瑜,没有回答,眼色深沉,无法触底。
子瑜叹气:“你这呆子又自负起来,又不给我说那些烦心事了。”
去病不搭话,可子瑜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我可不像以前,啥事不管不问的。前些日子,我见莫措,莫措就给我讲了很多的事情,她说,上年朝廷发生了两件大事,”见去病注目看着她,子瑜继续说,“一是你射杀了李敢,二是那推荐你任大司马的丞相李蔡犯了侵地罪。”
子瑜那眼色很不安,也不信:“李蔡在狱中自杀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丞相会去侵地,他那么蠢吗?”
见去病意犹未尽地看着她,子瑜瞪眼道:“我也不笨,我就不会分析分析?那李蔡肯定是受了别人的骗,被人所害!”
子瑜心疼地看着去病,“他这遭遇和你一样,你一时受人蛊惑,在无人劝解的情况下,你一怒杀人,而且还是当着天子杀人!他难道不是?”
子瑜冷静地看着同样也冷静地看着她的去病,“换一个地方,你也就是和李敢打一架,何况,会有很多的人拉劝你们俩,可为何时隔一年,非得在你狩猎时,那卫伉就要负气地将此事说了出来?还非得是在武帝带着李敢狩猎时?”
子瑜眉梢痛苦地跳了跳,“因为,他们知道你那皇帝喜爱你,因此,才用如此毒辣的方式害你,本来是想让皇帝在盛怒中杀了你,让你永不得翻身!”
子瑜眼迟疑了一会儿,不解地摇头,“一般来说,没有那个皇帝会忍受自己的臣子当着自己的面杀重臣,不死也会脱层皮!可你那皇帝就不是一般的皇帝,无人能比!他杀人无数,居然不杀你!也不责罚你?我可看不懂你那皇帝是何心思,他那心思深不可测,无人能看懂。”
停了一会儿,子瑜断然道:“那些人根本就没想到你那皇帝就是爱你,他舍不得杀你,还替你掩饰!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因此,你才捡了一条命!你才仍然和我坐在这里!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去病深邃的眼看着子瑜,还是不搭话。
“你这呆子,你那么会打仗,你就看不出原因?我可不相信!”子瑜一脸的不信和不满,“其实,你心里明白,可就是不说,因为,这些人跟你有关!”
见去病探究地看着她,子瑜继续说:“你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就喜欢独断而行,因此,别人在你手下少有立功的机会;你又喜欢远去大漠,挑战自己,孤军迎敌,其他的将军没你的胆识和魄力,你让很多的将军在朝中抬不起头;你又不爱用你哪些熟人,你就喜欢用忠诚之人,死战之人,你断了那些人的官路和财路,你差点就被他们害死,还差点因此自责而死!”
子瑜喃喃道:“想杀你的……也许就是你的亲人、熟人……”
“不许胡说!”去病低沉着声音终于吼了一句,那脸色已经暗沉下来。
子瑜没有生气,叹气道:“你终于说话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怕你,连那些想害你的人也怕你!你是天子的红人,你当着天子杀人,连天子都替你掩饰,天下无人不怕你!他们都觉得你是高傲孤僻之人,又桀骜不驯,就怕你哪天倔脾气犯了,看他们不顺眼,把他们也杀了!”
子瑜深深叹息:“虽然你不会,但别人会担心,别人有心病!”子瑜停了话语,很久后才无奈道:“连张大人都退避而去,何况他人?”
“其实我们两个都很孤独,你在那朝堂上孤独,我在你哪些亲人面前孤独……你那些亲人恨你,也怕你!而我,他们一直就没接纳过……”子瑜那语声很无奈。
看着孤寂落寞的去病,子瑜扑到去病怀里,心疼道:“你不用担心,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去病紧紧地搂着子瑜,那脸一直就暗沉着,一双寂寞的眼空洞地看着车内那空无一物的角落,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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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偏厅,去病带着子瑜向舅父和公主请安,感谢他养伤期间,舅父和公主无微不至的关怀。
卫青看着去病和子瑜,脸色很和蔼,没有一丝大将军的威严,完全就是一个慈祥的长辈样子。
去病跪了下去,那悔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去病辜负了舅父的教诲,做了不能谅宥的错事,请舅父责罚!”子瑜也惶惶地跟着跪下。
“可不能这么说,”公主手中捂着一罐手炉,看着跪下的去病,浅笑道:“去病如今可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是陛下的肱骨之臣,你舅父可比不了,你舅父可不敢责罚你。”
卫青见到去病那眼,心中很是欣慰,那话越发低调:“你如今是大司马,位列三公,和我一样,就不要再行家礼了,行个朝中平行大臣之礼就行了。”
“舅父如此说,去病惶恐,舅父乃去病长辈,理应行大礼!”去病更是叩首,那嘶哑的声音中悔意更明显。
“去病使不得,使不得,连陛下都谅宥你的大罪,我们更受不起你的大礼。”公主话中有话,假惺惺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去病脸色僵硬,身子直挺挺地立着,没有动。
卫青叹口气,心疼道:“你那伤病才好,快起来吧。”
听到卫青那叹息声,去病艰难地站了起来,又伸手扶子瑜站好,走到一边坐下。
看到一向骄傲大胆的去病明显苍老晦涩许多,子瑜心疼得厉害。
只听卫青那伤感声音说:“我如今伤病也多,经常复发,今后,这边塞之事就全靠你了,你要日日当值,勤勉尽职,不能懈怠。”
沉吟一下,卫青慢慢地字斟句酌道:“你以后行事也不能如以前那么莽撞,你应该记住,你是大司马,是国家重臣,不是以前的一军之将领,你现在领的是全国之兵将,众人都看着你,陛下对你期盼很高,你行事更要多思量,你应该多为陛下解忧,而不要再让陛下为你操心!”
去病红着眼握拳道:“去病就想舅父再打一百大板,心中才好受点。”
公主那奇异怪声在大厅内响了起来:“你舅父打你?他就会打卫伉!”
见卫青摇头,去病也冷眼看着她,公主很不情愿道:“你舅父爱惜你,舍不得打你,更何况你是大司马,和他同秩,他更不能打你了!你舅父只是在家鞭打了卫伉,让卫伉和你一样,几月下不了床!”
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冷着脸的去病和一脸惊异的子瑜,“你舅父打了一位列侯,再打你这位列侯兼大司马,陛下肯定会气死,不重重责罚你舅父才怪!你舅父可不能跟你比,你是陛下喜爱之人,你舅父只是一朝臣,打了你,你舅父就无法活了!”公主说完,不看去病和子瑜,放了那有气的手炉,自顾自地抬袖喝了一杯热茶,那嫉妒的眼神才淡了下去,转了头,解气般地看着卫青。
“你也不用这么说去病,”卫青脸色很凝重,语气也重,“那卫伉挑拨去病,就想看去病的笑话,故意让去病犯了重罪!我打他已是轻了,好在去病没有说是卫伉挑拨的他,不然,被陛下知道了,恐怕卫伉,重者杀头;轻者失侯!”
听到卫青如此说法,公主那已消的怨气又冒了上来,恨恨道:“去病当着陛下的面杀了李敢,陛下亲自为去病掩饰,卫伉说了两句,就会被重罚重责?陛下如此喜爱去病,连责罚都不一样,去病应该很知足了!”
“去病更愿陛下夺了去病的爵位,罚去塞外守边!”听着公主如潮水般的讥讽之言,去病痛彻心扉,咬牙说道。
沉稳的卫青抚了抚须,慈爱地看着痛苦的去病,“你不要再说了。”又温和地看看子瑜,“你们回去吧。”等去病抬眼看着他时,卫青那深邃的眼定定地看着去病,“好好当你的值,不要让陛下再为你操心!”
“是!”去病握拳道,又向公主施礼,才忍着气带着子瑜离开。
回去的马车里,子瑜心中堵得慌,一身都不畅。见暗沉的去病一路无话,子瑜也闷闷地坐着没有说话,她无话可说。
他太孤独了,除了舅父卫青,无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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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日,去病、子瑜、芷若和大小子去了陈府,拜见了陈夫人。
陈夫人看见欢快的大小子,看子瑜那勉强笑着的脸就立时堆满了真诚的笑。陈夫人疼爱地唤了大小子到跟前坐着,又笑融融地剥了红桔喂给大小子吃。
看着陈夫人膝下大小子那仰着的小脸正一口一瓣地吃着橘子,芷若那心很欢畅,脸色也灿如朝晖。
陈夫人毫无遮拦地喜爱着这唯一的孙子,慈爱的手不停地剥着橘瓣,不停地喂食。芷若看着,那脸一直就灿烂地笑着,脸上的幸福浓得如蜜,那浓浓的幸福就要掉到地上了。子瑜看着,眼眶就热了起来,赶紧悄悄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也勉强陪了一张笑脸。
陈夫人笑咪咪地看着大小子吃红桔,刚喂了一瓣橘子,就抬了头,看着去病说道:“你身子恢复得很好,很不错。”
一转眼,陈夫人那不爱的眼就看着子瑜,见子瑜勉强也吃了一瓣红桔,突兀地问道:“我听说你将去病向皇后请的葫芦小人给丢了?”
去病一口就回了话:“回母亲,子瑜那坠子的挂链断了,掉了许多珠子,因此就一直没戴,如今,我已找人配珠子去了,母亲放心,配好了就会戴着。”
陈夫人脸上已没了笑,一双厉眼看着子瑜,“我还听说,你要将明珠嫁与你那弟弟?”又看着去病,霸道地说:“不用你回答,她说!”
子瑜心中楞了一下,却也知道今日此事不说不行,就坦然地看着陈夫人,迎着陈夫人眼中的寒光回了话:“莫纳喜爱明珠,我想他们会幸福。”
“你这正妻还真是为去病着想!”陈夫人隐隐动了气,讥讽道,“别人家的正妻都替自己夫君选妾,好为夫家延绵子嗣,你倒好,唯恐夫君儿女绕膝!”
见子瑜恐慌地低头不再说话,陈夫人看着一直不语悠闲喝茶的芷若,故意道:“芷若,去病多久去你房?”陈夫人那声音很大,明显有气。
此话一说出,芷若不再悠然自得地看子瑜的笑话,脸上没了笑容,眼中怨气聚结,越来越深,幽怨道:“他从不到我房就寝。”
陈夫人勃然大怒,单手一挥,就指着子瑜,大骂起来:“你这个怨妇,妒妇!你自己不能生,还不求子,也不戴那求子的符!还不许去病亲近芷若,也不许去病亲近明珠,唯一的侍妾还要再嫁他人,你这个不知羞耻之人!”
看着想说话的去病,陈夫人怒喝道:“你也有毛病,她不让,你就不亲近其他女子了?你还是将军?你怎如此怕她?你还为她杀人!你如此不争气,可惜陛下为你掩饰,委你重任!”
为自己杀人?子瑜更是苦痛无语,什么事到了陈夫人哪里,都是自己的罪状……
原本喜滋滋吃橘瓣的大小子,此时,脸色已变惶恐,陈夫人一见,大哭起来:“我才这么一个孙子,你让我如何想?你如果去了,可如何是好?大小子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大小子太可怜……你的子嗣如此稀薄,都是她的错!”
陈夫人眉眼一挑,轻蔑道:“你看你,你打扮这么妖冶干甚?还要迷惑人?”
知道陈夫人不喜自己,今天,子瑜脸上一点胭脂都没有,发丝也就挽了挽,发髻上斜插了一只普通的垂珠金簪子,身上也只穿了一身蓝色碎花宽袖衣裙,不细看,还以为是某个婢女的衣裙,如此这样打扮,但在陈夫人眼里还是成了子瑜的罪状。而旁坐的芷若脸上施了薄薄的粉黛,唇上也点了口红,头上一只珍稀的珍珠步摇,显然比子瑜那只更贵重,穿的也是粉红大花宽袖衣裙,身上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子蔷薇的花香,芷若服侍远远超过贵为夫人的子瑜,可陈夫人根本看不见,更不会说她违制。
见陈夫人那怒气直指自己,本就苦痛的子瑜终于忍不住掩面哭起来。
去病冷着脸说了话:“这不是子瑜的错,是我有誓言,我只爱她一人!”
听了去病那话,陈夫人那怒气更大,恨气走到子瑜面前,怒喝一声:“你起来!”
子瑜慌忙停了哭声,脸上挂着泪珠子,眼神慌乱无助,怯怯地望了去病一眼,赶紧站了起来。
去病心中一痛,正要开口阻拦,陈夫人怒发冲顶,指着去病额头吼道:“你给我坐好!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用你管!”
陈夫人大声唤人抬了祭祀桌,点了香,喝令子瑜跪好,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发了话:“你好好跪着,面对天上的神明,我要你今日发重誓!”
陈夫人眼神很是可怕,“第一,不许你再独霸去病,你隔日就应将他赶出,让他去芷若房就寝!”
子瑜低头听着,心中既苦涩又悲凉,那悲苦的心不断浮沉难受,却还必须继续听陈夫人说话:“第二,皇后已许诺,同意明珠嫁与你兄弟,我已不好再阻拦。但是,你应该为去病再寻一房侍妾,让去病再多添孩儿!”
去病眼见今日母亲要逼迫恐慌无助的子瑜,断然阻止道:“母亲,使不得,我在草原发了重誓,此生不娶妾!”
“你的话不可信!还有,你发了重誓不娶,但她可以为你娶,这样就不算违背誓言!”陈夫人咬牙切齿道。
子瑜瞠目结舌,眼泪顺颊流下,她什么都可以答应,哪怕是不当这夫人,不进这侯府,她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和她人分爱!今日这场景,去病也无能为力,只有自己救自己了。
苦痛不堪的子瑜稳稳她那脆弱的心,双手撑地,拖着麻木的病腿,艰难地转了方向,面朝陈夫人一叩至地,狠狠心,决绝道:“母亲,请你原谅子瑜,我不能这样做!”
“你……”轮到陈夫人瞠目了。
“母亲,我和去病都发了重誓,他不变心,我不悔,你如此做,会让我们食言,会让我们痛苦一辈子!我不能生,我有错,我请你原谅……”一直忍着没哭的子瑜终于伏地大哭起来,那委屈的泪珠如芷若头上的珍珠般晶莹剔透而又一一滚落……
看见子瑜拖着病腿跪着乞求母亲的原谅,去病心中疼得不行,走了过去,欲扶子瑜起来,子瑜却推手拒绝了,抱着去病腿呜呜大哭:“我……这身体……不争气……不能……生下孩儿……我对不起你……”
芷若哀怨的眼看看地上的子瑜,又看看被婢女带出去的大小子,眼中又新添了一丝怨毒。
看着去病跪伏地上抱着哭泣的子瑜,不断轻言安抚着子瑜,陈夫人长叹一声:“你就是一个不吉之人,你会害死去病!”
陈夫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位置上,落寞地坐了下来,垂着头,掉着泪,挥挥手,嘶哑声气道:“你们回吧。”
回去的车里,芷若搂着惶恐的大小子,去病抱着哭泣的子瑜,一家人都没说话,。
去病不再踏鞠,每日都勤勉地当值。经历了如此家庭折磨的子瑜却忧伤了好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