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除夕夜,一府之人在正厅大摆家宴过年。
酒过三巡,霍祁带着珠儿和小连给去病和子瑜叩头贺喜。那小连用稚气的声气叩头道:“小连拜见姨夫将军,拜见姨娘夫人,祝姨夫将军和姨娘夫人新年好!”
“天哪!他又喊成了‘夜壶将军’了!”芷若恐怖地小声喊了起来,赶紧抬袖遮住了自己都替珠儿羞愧的脸。
霍仲听了,差点就将口中的酒喷出,赶紧用那大袖遮了脸,一双可惜的眼看着去病,很是遗憾地摇头擦嘴;莫纳听了,看着去病就笑,那笑意味深长;兰儿听了,望着赵勇笑弯了腰;那些丫头们更是掩嘴低头嗤嗤笑着。
子瑜听到第一句“夜壶将军”时,就已拍着斜跪着的腿望着去病大笑,听到第二句“夜壶将军”时,子瑜已笑得摸着肚子喊“疼”,然后整个人就倒在去病腿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自己抬手擦泪,还要去病给她揉肚子。
霍祁尴尬地看着去病,直挠头,然后低头又恨又爱地看着小连,手抬了起来又放了下去,还是不忍打乖巧的小连;珠儿早羞红了脸,跪在那里满眼的羞愧,就差掉眼泪了。
机灵的小连已知道他又犯错了,他一直就盯着子瑜看,那贼溜溜的黑眼珠子告诉人们,一旦阵势不对,他就会甩开他那小腿跑向子瑜怀里去。
去病一边大笑,一边摸着子瑜肚子,畅快道:“小连说得好!我早年在草原就是夫人的夜壶,夫人夜里随喊随到!夫人解了燃眉之急,肚子舒服了,她才答应嫁给我,这小连竟然知道!好,小连!来,给你姨娘夫人揉揉肚子,她听了更喜爱你了。”
果然,那小连眼珠子一转,瞧瞧周围笑着的人,见去病在招手,就甩了珠儿拽着的手,爬了起来,飞快地跑到去病身边,小腿一软,跪下后,就用那小手摸子瑜肚子,子瑜笑得躺在去病腿上根本就起不来,那肠子都笑得差点岔气。
“公子,不要再说了,都是我教子无妨,让公子成为众人笑柄,请公子恕罪!”珠儿眼中噙着泪,伏地叩首道。
旁边的大小子羡慕地看着小连摸子瑜肚子,正欲站起来也去,却被芷若一把拉住,一双眼严厉地看着他,大小子只有作罢。边上的莫纳冷眼瞧着。
“不怕,他就是夜壶,”子瑜已被去病扶正坐好了,边擦眼角的泪,边安慰珠儿,“你不用自责,早年,在草原,我确实因为这夜壶才愿意嫁给他的,他高兴着,无事。”
“你看,你还担心?连夫人都如此说,你还怕?你放心就好,我听着舒畅!继续喝酒!”
小连高高兴兴地回到父母身边,三人叩头后回座上继续喝酒。
小连这一个小插曲让这一晚上的酒宴都喜乐融融。整个冬日都愁绪满怀的子瑜,也一改忧愁的脸色,乐呵呵地过了一个快乐的除夕。
小连一晚上都喊着“夜壶将军”,去病还嘿嘿地笑着答应,把大小子羡慕得不得了。
看着这没有礼制的家宴,芷若那脸色一直很阴奈,可也无法。
见去病宠着小连,讪讪的珠儿也没办法,赌气不理霍祁。霍祁也不管,大口喝酒,得意的脸色告诉有气的珠儿,他很满意他这儿子。
酒宴完了,莫纳欲回府,子瑜强留莫纳继续住在府中,令明珠好好陪着,莫纳没有推辞,就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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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去病带着子瑜还去拜望了归顺的漯阴侯、壮侯等一干匈奴王族将军之家。
在回府的马车上,子瑜靠着车篷,凝视去病,“你杀了这么多的匈奴人,为啥他们还如此敬重你?对你恭恭敬敬的?”
“你应该去问他们。”去病低了头,仔细看着子瑜,“你如今也很关心天下大事了?”见子瑜眼神很是关切,难得去病那眼神傲气起来,“我们都是从军之人,天生就崇拜强者,我是强者,因此,他们就敬我!”
子瑜靠在自己手臂上,望着骄傲的去病,继续问:“第二个问题,你会败吗?你如果败了,你会降吗?”
“你认为呢?”
子瑜摇着不信的头,“你这么骄傲,肯定不会降,但没有长胜将军,你战斗下去,难保没有败绩。”
“还好,你知道我不会降!”去病微微点了点头,瞪眼看着子瑜,“不过,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瞪眼看了一会儿,才侃侃道:“我肯定不会败,就是遇到再大的难处,我也只会战死!”
子瑜叹着气,点着头,“我想也是。”车棚内,子瑜那眼色时明时暗,有时候还飘忽空中。
去病昂着头,“我的胜利来自于陛下的信任,还有我身后大汉那无穷的财力和物力!加上军士的刻苦操练,对敌充分的了解和对路的策略。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我就是胜利的因素!你说我会败吗?”
是呀,在战场上,你不会败,可在自家里,你就败了。子瑜一个恍惚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看着又骄傲起来的去病,子瑜那心很是感慨。
“想甚?”去病探究的眼看着子瑜,那眼色也很深。
“你就是呆子!你就是太骄傲,太张扬,不知谦虚为何物!也还不畏人言,宠溺夫人,惯会享乐。”子瑜不愿煞风景,不再想心里的烦闷事,怪嗔道。虽是评判之语,更像是赞美之声。
“我在军中,独断横行,畅行大漠,来去自由!我不爱惜军士,士有饥色,还穿域踏鞠。我这人,错误不少,缺点更多,也算是一个贪图富贵、趋利贪功、爱惜美人之人,不是什么好人,夫人总结得非常好。”去病故意道,拱手还做了一揖。
子瑜继续打趣去病:“你才应该是匈奴人才对,不然,他们是马背民族,是天子骄子,居然被你这农耕呆子大败了,你还让他们归顺了大汉,你不是匈奴人,谁是?”
去病嘘声:“你又胡说,天之骄子是陛下,不是匈奴人!”说毕,就压住了子瑜身子,伸嘴就过来,子瑜早就有准备,一把就将那大嘴扭到一边,喊道:“你这行为像规规矩矩的汉人?你就是一粗人,不是匈奴人,是何人?”
去病头又扭了回来,双眼直视身下的子瑜,“你说我是匈奴人,也罢。那,你是何人?”
子瑜脸色一骄傲,冲口而出:“我既是匈奴人,也是汉人,我是中国人。”
“我也是中国人。”
子瑜莞尔一笑:“你是中国人?你应是大汉人!”
“从上古开始,天子所居之地乃中央之国,就是中国!你就是书读得太少,居然不知道!”去病脸又低了下来,子瑜伸手又将他那头使力抬起来,吃惊道:“大汉现在也叫中国?”
“当然叫中国!”趁子瑜在自悔,去病冷不丁地就亲了子瑜一口,然后才坐直身子,大气地说道。
子瑜也坐了起来,用那梳子般的手简单地梳理了发丝,惊奇道:“大汉也叫中国?中国这名居然如此久远?我还真不知道呢,看来还真该多读点书……”
子瑜确实有些自悔,身为中国人居然不知道中国的由来,确实不应该;中国这国名居然绵延了几千年,自己不知道,更不应该。
好好自责了一番,子瑜低头看着被弄皱的衣裙,笑骂道:“你这呆子,像匹野马,就欠有个人把你管着,不然你就得意忘形!”
“你不就是那人?”去病又诞着脸笑起来。
“我不是,我管不住你,每次都是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噜,我就是你腰上那香囊,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在哪里。”子瑜眼色闪了一下。
去病满意地点点头,眼眸很深地看着子瑜,“有自知之明。”
“我觉着只有天子和舅父才管得住你,”子瑜眼神暗了下来,“舅父为人仁慈,不像大将军。天子,对你是喜爱,超出了大汉律法,但对他人手段又太狠辣……”
去病脸沉了下来,低吼道:“不要议论陛下!”
见子瑜神色黯然,去病声音柔和起来:“陛下对我非常器重,没有陛下,我也许就是一介马奴,就是再出色,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就。李敢之死,陛下替我掩饰,不处罚我,我羞愧难当。我乃待罪之身,更应尽忠尽职,替陛下分忧,你以后不要再说陛下的不是。”
“天子器重你,肯定因为你比舅父更凶猛,实现了他的梦想,大败了匈奴。如今,两年了,你都没出塞,我很担心你。”子瑜眼中埋着深深的忧虑。
去病眼中也有了落寞,“大漠出击,我就想会会单于,可去了北海都没有遇到,李敢死后,我更想会会单于,再大战一场,好洗洗身上的耻辱,回报陛下的器重。可漠北大战,出塞战马十四万匹,居然只回归三万余匹!几年内都无马出击了!”眼睛看着子瑜,那眼色很是捉摸不定,“我以后大战的时日恐怕不会有了。”
子瑜静静地躺下,眼神游弋远去……
“在想甚?”
“你说那天子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可是,他曾经负了陈皇后,后来娶了卫皇后,你姨娘,可你想过没有,他会不会再负皇后?”子瑜望着空气又说出了不吉的话。
“你又要说皇帝杀皇后的胡话?你胆子确实大,不听我的话,还敢议论陛下!”去病低头,眼眸甚是严峻,“这些事情,你不要去想,也不要去问。”
见子瑜仍大胆地看着,去病眼神柔和起来,“天子乃名正言顺代上天治理天下之人,心思自是无人能懂,也无人敢猜测。当今陛下,文思敏捷,通晓千古,无人能及。天下如此之大,没有规矩如何可行?陛下学贯古今,通晓治国之道,对内重法典,对外具怀柔,百官列侯,稍有怠慢,就可失侯被罚;但对百姓子民,他很宽宥,年年都赐长者财物。陛下如此贤明,我们为什幺要操那不该操的心呢?重要的是,太子是我至亲,是未来的天子,我如此大错,陛下都掩饰了,何况皇后?就现在看,只要皇后遵礼制,不出大的偏差,应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子瑜心中叹着气,脸沉闷下来,靠着去病肩,听着车轱辘声不说话了。
“你有心思?”去病语气很是耐人寻味。
子瑜回过神来,收回了远去的心,笑道:“没啥大的事情,就是想着,元宵节,我摆个宴,请我的亲人们聚聚,就看你有没有空了。”
去病点着头,眸色很深,意犹未尽地说道:“这主意好,我定陪夫人好好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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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子瑜大宴正厅,莫纳敲响了编钟的洪亮钟声,和奏乐者们一起,边敲边舞边唱,很是潇洒俊雅,明珠看得呆痴,芷若看得撇嘴。
子瑜见了,却拉着去病细细品味。去病点头道:“很有雍地祭祀风格。”
等到府中一班乐伎翩翩起舞,子瑜跟着去病一桌一桌地敬酒:破虏和莫措,赵管家和嫂子,魏瑾和玉儿,霍祁和珠儿,李木子和郑氏,仲叔和夫人……最后是芷若。一帮小孩子也围着子瑜要糕点糖果,一家人和乐融融。
子瑜心情大好,去病也没有阻拦,由许她喝了许多的酒。
醉眼迷离地看着这些亲人们,子瑜高兴得不停地掉泪。进屋换了衣,梳了两个大辫子,子瑜穿了她自己设计的短袖红白两色衣裙,如盛开的荷莲上场起舞,将她自己献给眼前这群一直关爱她的亲人们……
子瑜还和莫纳对唱了那首悠扬的情歌,唱响了踏鞠的劲歌,还有歌颂去病的赞歌,最后是那西域风情的热烈之曲……
自从失去孩子后,子瑜就没在众人面前高声欢笑过,今日,高歌乐舞,众人都喜,昔日美丽快乐的子瑜又回来了。
送别各位亲人,子瑜很是依依不舍,喜极而泣,伏在去病手臂上就哭泣不止。去病笑着对离去的亲人们说:“她就是泪多,悲,哭;笑,也哭。今日,就是太高兴了,才又掉了泪。”
听着去病的解释,含着泪珠一一看着亲人们离去,子瑜痛哭流涕……
春日里,珠儿向子瑜求援,说,小连太调皮,还有霍衍他们也需要人照顾,要增加人手帮忙。子瑜院中丫头本就很多,自然就将春儿和菊儿指给珠儿使唤。
青儿成了子瑜院中的当家丫头,好在青儿也知道子瑜秉性,调教其他丫头倒也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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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当空,子瑜拉着去病去花园消食,吩咐不许她人跟着。
两人在柳堤漫步,湖面上悠悠荡荡地飘着依依不舍的清亮琴音。
“是明珠在抚琴。”子瑜侧耳细听了一下,点头说:“看来明珠正和莫纳在一起。”
月色清凉如水,大地万物都柔柔地染了一层青色,静谧安详。
月色下,传来子瑜那轻柔的声音:“你说,那明珠诗书琴乐,样样精通,你为啥就没有爱上她?”
“我是呆子,呆子就爱不遵守礼仪规制之人!”去病不假思索,一口就答了出来。
“你又胡说,我可是最遵守规矩的人,”看着远方清辉般的夜空,子瑜那声音很感怀,“只是在这大汉,我成了不知礼仪之人,是另类了。”
“很久没听你说酒泉和你的家乡了,你说说,你的家乡如何。”去病那声音也有了变化,那声音中有了一丝疑问。
“我说我可以在天上飞,你信吗?”挽着去病手臂,一直远眺那远方的子瑜终于歪了疑问的头,看着模糊的去病问道。
去病低头看着不甚清晰的子瑜脸,大嘴一咧,“我信,不过,你飞一个,我看看再说。”
子瑜低头,叹气:“这里肯定不行,但到了我的家乡,我就行。”那声音中有无限的渴望。
“你就爱胡说,不过,我也听惯了,随你怎么说都可以。”
月色幽幽,湖水粼粼;琴音绵绵,心意潺潺。如此良辰美景,没有人那欲望不想销魂,没有人那情海不想泛波。
去病胸中早已激情汹涌,一手就将子瑜拉入怀中,热烈而又粗野地亲吻着。
子瑜心神恍惚,眯了游离的眼,仍由他搬弄……
月色缓缓倾泻,去病终于放了子瑜那不舍的唇,紧紧地搂着子瑜。
月亮好像不愿意离去,久久看着地上这情意绵绵的人……
子瑜抬头看着一脸满意之色的去病,指着远处萧瑟的柳树,柔声说道:“那边有小船,我们上去坐坐,”
“月夜划船,倒也别致。”去病点点头,拉着有些晃荡的子瑜走了过去。
上年惨败的荷叶枯枝早被收拾殆尽,小船一晃悠,摇碎了一湖的夜色,那碎镜子般的粼粼波光静静地看着两人,默默无语。
船儿破水缓缓前行,悠扬的琴曲扑面而来,令人心醉沁鼻如在异境……
“眼前有月色,耳畔闻妙音,身边伴夫人,足矣!”去病划着小船,甚是惬意,那语音满足畅怀。
“你舍得这美好的夜景吗?”子瑜呆呆地看着去病,那声音中有一丝滞色。
去病耸肩摊手,不置可否道:“我是粗人,不懂风雅,无所谓喜不喜爱,你不就喜爱这些吗?”小船有些晃动,去病又握着浆柄划起来,夜色中,子瑜看不清去病那眼神。
不等子瑜说话,去病反问道:“你舍得这景吗?”那语声也很耐人寻味。
子瑜没有啃声,只听幽幽的琴音不时变换音色……
很快,小船就到了对岸,去病拉着恋恋不舍的子瑜下了船。两人穿过山石和竹林,沿府中后院墙根到了马棚。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去病放了子瑜手,负手大步而入。
棚内,灯盏微黄,一溜儿的马房静静而立。
去病经过那空空的马厩间,站立许久才走到后面的马房外。
那疾风已醒,高高地站立起来,伸出长长的脖颈,将长脸挨着去病脸,像汤圆一样蹭着去病。
去病摸着疾风,拍拍他的脸,还有健硕的背,良久后,才转身将身后一直默默而立的子瑜拉走离去。
第一个房是闪电的,当日在草原听说一条不起眼的狗名闪电,去病还可惜了好久。子瑜当时不知,后来才知道闪电是去病的战马,当宝一样养着,真正的闪电战死在祁连大战中。
子瑜是过了很久,经过马厩,发现闪电不在后,问了霍祁才知道真相。闪电中箭后,不能行走,也无法医治,看见去病,眼中就流泪,去病狠了心,一刀将他杀了,然后将他埋在霍连墓旁。
第二个房是雷霆的,去病告诉子瑜,雷霆战死大漠,埋在师傅身旁。
如今只剩疾风孤零零地傲立马棚。
子瑜知道他难过,也安静地跟着离去。
回到踏鞠场,去病丢了子瑜手,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仰天落寞道:“我倒是有许久没有蹴鞠了,如今,我想踏鞠也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