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召见的旨意下来时,元徵还未起身。
昨夜元庭又约他去喝花酒,元昀和元修没来,两人在琴郡楼香香姑娘的房里喝了天昏地暗,后来元徵自然又借故走了,元庭意犹未尽,说是要找香香姑娘续话。
元徵也没再管他,带着九月径直回了府。
管家来叫时,元徵才睁开眼,昨晚没喝多少,此刻脑子还算清醒,问道:“怎么了?”
“王公公来了,说皇上让爷马上入宫面圣。”
元徵听罢,起身穿好衣裳,管家又唤人来伺候他梳洗,完了出去,王公公竟还在。
见着元徵的面,王公公忙躬身见礼,“奴才给四太子殿下请安。”
元徵一挥手,“可知父皇这么急召我所为何事?”
王公公踌躇片刻,瞧了下四处无人,才道:“大太子出事啦!”
“哦?大哥出什么事了?”
王公公道:“具体的奴才也不知道,也只知道皇上龙颜震怒,将大太子一早便召进了宫,然后又命奴才来请您。”
闻言,元徵没再问下去,恰逢管家回来,说马已备好。
元徵带着九月,随王公公进宫。
皇上仍在御书房里,王公公将元徵迎进去,公鸭嗓子叫道:“四太子觐见。”
元徵进去,先给皇上请了安,一转头,才看见元庭跪在案前,直挺挺的,像是没犯错也被罚了的小屁孩儿。
元徵挑眉,拱手道:“不知大哥犯了什么错,父皇要罚他跪?”
“你问他昨天都干了什么好事?!”
王公公所言不虚,皇上确实很生气,拿着狼豪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副沉郁的表情,仿佛随时能将元庭撕碎。
元徵一脸茫然。
一直跪着的元庭这时开口道:“儿臣没有杀人!求父皇明鉴。”
这话将元徵吓了一跳,他看向元桦,急切说道:“父皇,昨晚我与大哥在一起喝酒,我能证明大哥没有杀人!”
元桦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朕有说是昨晚杀的人吗?”
元徵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们兄弟间有这份情意,朕甚是欣慰,但却用错了地方!”元桦将狼豪扔在桌上,笔刷上残留的墨汁洒在白色的宣纸上,污迹斑斑。
“今日早晨,便有人来朕面前告御状,说大太子元庭仗势欺人,残害无辜,当送大理寺!”元桦说着说着,便激动了起来,甚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元庭骂道:“你平日里骄傲些便罢了,我仍相信你本性不坏,不成想,你竟视人命如草芥,事后不知悔改,反而多加狡辩,我若是饶了你,我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皇上盛怒之下,没人敢说话。
半晌,元徵道:“敢问父皇,可有实质的证据?”
“证据?”元桦冷笑一声,“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儿臣冤枉啊父皇!”
元徵问:“敢问父皇,死的是何人?”
“御史台张大人之子。”
元徵一惊,“张诒之子?大哥怎会与他有交集?”
元桦闭了闭眼睛,“你问这个畜生!”
呃……
元徵转头,看向皇上口中的畜生,畜生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皇上,“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怎么撞上来的呢?
其实元庭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记得昨晚,他约元徵去喝花酒,仍在琴郡楼,点的仍是香香。
香香有倾城之姿,元庭垂涎她的美色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香香是琴郡楼的头牌,卖艺不卖身,加之琴郡楼的背景,让元庭这么久只能看着,却是吃不到嘴里。
越是吃不到,越是放不下。
一得了空,元庭便往那儿跑。
大太子出行,即使是逛个妓馆,也是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加上一个元徵,两人往楼前一站,不需任何撰述,旁人便知,这就是活脱脱的纨绔子弟了。
两人先时在香香的房里听曲喝酒,后来元徵有事先走,元庭因还未尽兴,加之今日香香一直不理他,便想着久留些时间,跟佳人多说说话。
两人在屋里正说着话,房门突然开了。
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面红耳赤的闯进来,不由分说拉起香香的手便要亲上来,元庭虽心中喜欢,但对香香向来规矩,自己都还没曾碰过的东西哪容别人染指。
两人一来二去便扭打在了一起。
元庭的随从不知去哪里了,打了半天也没见个人来帮手,加之他自持身份,在妓馆里与人撕打实在不好看,若是闹到了父皇那儿,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正想抽身而去,不成想那人却不依不挠起来。
元庭府邸设有私刑。
心情不好,便去捉个人回来折磨,直到他大殿下高兴了才罢手。
他生来便是太子,何曾懂得人间疾苦,更遑论感同身受这一说。
见那人不知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元庭杀心渐起,扑上去抢匕首时,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那人直直撞在了刀口上,死时眼睛大睁,抓着元庭的衣袖不肯松手。
随从这时候终于赶到,将那人的手费劲地掰下来,元庭走时看向香香,见她仍坐在窗前的小几边,正低头调试琴弦,感知到他的目光,香香头也未抬道:“奴家今日什么也没看见,大太子慢走。”
元庭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这话的可信程度。
但他对这个女子如今还很有兴趣,一时倒不舍得杀了她,只让随从将屋子收拾好,自己则先行离去。
本以为死的只是个普通人,只要毁尸来迹便能相安无事了,没成想,死的竟是御史台大人之子,更可气的是,那人昨晚明明被处理干净了,今日不知为何会从土里翻出来。
张诒更是直接将儿子的尸身抬到了大殿上,如今满朝文武无一不知他昨天干了什么事。就算他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没办法洗清自己的罪名。
虽然元庭并不觉得自己有罪。
但是尸身就在殿上,张诒一双老眼赤红,一把将白布掀开,露出里头的人,那人身上还有京城郊外的泥土,胸口的血窟窿已经不流血了,黑糊糊的,像个黑洞似的。
即使大殿上人很多,但元庭仍觉得冷汁涔涔。
他不觉得自己有罪。
但他怕父皇觉得他有罪,怕群臣觉得他有罪。
若他们这样认为,那他便真的有罪。
张诒跪在殿中,声泪俱下的控诉他的恶行,恨不能一头将他碰死在大理石柱上,元庭先时还为自己辩驳两句,到后来实在是懒得说了。
他没有罪。
他是皇帝的儿子。
他不会死。
对,他就是这样坚信着的。
然后,散朝了,张诏带着儿子的尸身走了。
元庭以为自己安全了,结果,王公公在龙椅跟前,用他那把公鸭嗓子喊道:“大太子元庭于御书房觐见!”
不知为何,他心里“咯噔”一跳,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到了御书房,父皇脸色平静的将案上的砚台朝他砸来,他虽然躲避及时,但脸颊仍擦伤了些,火辣辣地疼。他虽不甚在意自己的面容,却也爱惜,否则如何迷倒那些无知少女?
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疼痛的滋味。
父皇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平平静静的坐回案台后面,语气平静的问道:“人是你杀的吧?”
他当然失口否认。
父皇却冷笑,元庭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但从前都是对着别人,那些别人最后都成了死人。他终于感到害怕了,哭着为自己辩解。
父皇不信,让王公公去传元徵进宫。
元庭心想,这下好了,有四弟为他作证,证明他没有杀人。
元庭看着元徵,希翼着他能替自己作证,事实上,元徵也力证了他的清白,但父皇虽是不信。
“大哥,昨晚我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徵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大哥将昨晚的经过都说一遍吧,这样才能证明你的清白啊。”
元庭慌了神。
忘了父皇最不喜的便是他们去喝花酒。
但他除了听从元徵的提议别无他法,只得老老实实的说了,才刚说到香香姑娘。
元桦本就生气,听了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作势便要揍他,被元徵眼疾手快地拦住,“父皇,父皇,冷静啊。”
如何冷静?
元桦恨不能掐死这个畜生。
元庭怂着肩膀,怕元桦真的打他。
元徵忙问:“后来呢?大哥是如何与那张诒之子扛上的?”
“后来……他突然冲进房里,要轻薄香香,我一时情急便与他扭打在一起,最后他掏出了一把刀要刺我,不知为何,那刀突然就插到他身上了。”元庭说着,表情渐渐冷静下来。
他底邸的私刑房里,刑具上百种,他用它们用得十分趁手,如今不过是错手杀了个人而已,他慌什么?
对,他不能慌。
他可是大太子元庭啊。
元桦冷哼一声,被气着懒得说话了。
元徵问道:“张诒之子当时是不是已经没了气息?”
“我不知道。”
“大哥又是如何处理的?”
元庭一愣,见父皇正看着他,头皮一麻,方才建设起来的心理防线立时崩塌,招了个干净,“我一时害怕,便让人将他带到城郊埋了,香香的房里也打扫干净了。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
“没料到张诒竟然知道了,连夜将自己儿子的尸身挖了出来,今日一早送到了朕的大殿上,你干的好事!”元桦说着,终于没有控制住,一脚踹在元庭的胸口。
他如今正在气头上,这一脚几乎用了全力,元庭被直接踹到了地上,嘴角边溢出一丝鲜血。
见元桦还未解气,元徵伸手去拉,没拉住,元庭就又挨了一脚。
这次直接趴在地上,疼得起不了身了。
元桦平日里看着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没想到发起脾气来也这样可怕。不过能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又能温柔到什么地步?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假象罢了。
“父皇息怒。”元徵这次终于拉住了他,急急说道。
元桦不理会他,只一味盯着元庭,话却是对王公公说的,“大太子元庭削去太子衔,即日送往大理寺,此案由大理寺卿胡玉主理。”
“父皇!”
“父皇饶命!儿臣知错了!父皇!”
元徵和元庭同时出声,一个声音急切,一个声泪俱下,然而,元桦似铁了心要处置元庭,头也不回的出了御书房。
一时,御前侍卫进来将元庭带走,为防他大声喧哗,用白布堵住了他的嘴。
御书房里只剩下元徵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站了许久,然后摇头失笑,真是好大一出戏呀。
元徵没在御书房久留,很快也走了。
王公公候在外面,待他出来了,才道:“皇上让殿下用了午膳再回去。”
元徵摆摆手,“昨夜没睡好,我得回去补个眠,你去回了父皇,改日吧。”
他这样说,王公公自然不好反驳,只将他送出殿门外,闲话道:“大太子殿下……怎么办呐?”
元徵斜睇他一眼,笑道:“大哥吉人天相,如今父皇在气头上,待过一阵子他老人家的气消了,大哥便能回来了。”
王公公抹了把汗,“那就好那就好。”
出了殿门,元徵让王公公回去,然后带着九月出了宫。
回去的路上,元徵骑马走在前头,刻意放缓了速度,对身后的九月道:“你说他怎么这么蠢呢?”
九月望了一回地,不想接这话茬。
不过大太子确实够蠢的。
敢情平日里的精明相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过这次父皇是真的很生气呀,”没有听见回答,元徵又答,“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这可比元庭底里的刑房要可怕得多,希望我这位兄长能撑到出来的那一日啊。”
九月道:“大太子还能翻身?”
“怎么不能?”元徵笑,“待父皇气消了,他自然就出来了。说到底,大臣的儿子死了便死了,命哪有太子值钱啊,更何况,还是父皇从小宠到大的太子。”
“那要如何跟御史大人交代?”
元徵眯起了眼睛,嘴边的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不用交代,时间久了,皇上自然就忘了,他一旦忘了,谁还敢记得?只能乖乖认栽。”
九月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爷,接下来我们做什么?”九月问。
元徵想了想,说道:“成亲。”
九月:??
元徵不理他,一马鞭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飞快地跑了起来。
被留在身后的九月,想了很久,终于理清了这话里的意思,爷要成亲了,爷要跟陈家二姑娘成亲了,嘻嘻。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元徵先去了西府,结果吃了闭门羹。
陈锦院门紧闭,里头倒是有人,但他想见的人却不在。
一打听,才知陈夫人昨日搬出府去静养了,元徵遂带着九月赶过去,还跟以前一样,不走正门,只翻到墙头上往下看。
院子小巧精致,里头脆竹丛丛,若是雨天,雨打芭蕉,临窗听雨,倒很是惬意。
陈锦选的地方就是好。
九月眼见自家主子一脸陶醉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怎么跟了个这么蠢的主子?
主仆俩在墙头俯了一会儿,才见一个丫头从屋里出来,正是音夏。
九月丢个石子下去,正砸在音夏脚边,音夏一惊,抬起头来,看见堂堂四太子正蹲在墙上,看着她笑。
音夏差点把手里的东西给摔了。
她虽知道四太子惯常是个不拘的性子,却没想竟荒唐到这种程度。又想起那日他们自宝华寺回来的路上,姑娘说他能娶便来娶的话,音夏觉得她还要提醒一下姑娘擦擦眼睛。
心里拼命的腹诽,音夏见礼却见得恭敬,“给四太子请安。”
“你家姑娘呢?”元徵笑着问。
这个形容在音夏眼里有点像偷腥的猫,可怜元徵先时建立起来的好印象正在被自己一点一点败光。
“姑娘在里头陪夫人说话。”音夏道:“我去叫她。”
实在是怕这位四太子突然出现,会吓着了夫人。
元徵拦住她,“不用了,本是想来看看她的,她既不得空,我便改日再来。”
他这样一说,音夏又有些不忍,念着这位四太子虽放荡了些,但到底对自家姑娘是真心的,“请四太子稍等。”说罢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时,音夏出来了,后头陈锦慢悠悠地跟着。
走出屋外,陈锦抬眼望了望墙头上的元徵本人。
元徵本不觉得自己这个蹲墙头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被她一瞧,突然就不自在起来了,在墙头蹭了蹭,终于跳了下来。
来到陈锦面前,脸上又是那副泼天的笑意,“我来看看你。”
陈锦说:“现在看了。”
元徵摸摸鼻子,“那再看看。”
陈锦忍不住要笑,“你从哪里来?”
“宫里。”
陈锦说:“可是出什么事了?”
元徵笑了起来,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一个字。
陈锦没有抽手回来,一脸平静的看他的手在自己手心写字,一笔一画,指尖在掌中划过,有些微痒。
旁边的音夏瞪大了眼睛。
旁边的九月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了?”陈锦看着掌心,问道。
“杀人案,已经交给大理寺了。”
陈锦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元徵问她,“你怎么不问了?”
“没什么要问的,”陈锦说,“我只觉得,这样对你挺好。”
听她又在关心自己,元徵立马笑弯了眼睛,“嗯。”
音夏和九月自发自动地往边上退了几步,假装没听见这么没营养的对话。
算了,智商这种东西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保持住的。
“夫人怎么搬出来了?”元徵看了看屋里,轻声问道。
陈锦想了想,说道:“府里现在出了这些事,我想着让她出来养身子会好些。”
“也好,若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我。”
音夏觉得四太子真的很不要脸。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要赶上来求存在感了吗?
再看姑娘,虽仍是一脸淡然,但眼底的笑意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如她上回所说的那样,她当真要嫁给四太子吗?
其实,姑娘嫁给四太子也好,起码一生荣华富贵是有了,但是转念一想,陈府也并不缺银子啊,为什么非要嫁给四太子?
最重要的还是要找一个对姑娘一辈子好的人。
音夏想了一回,恰好听见姑娘说,“多谢费心,一切物什都已经办妥了。”
这话才让音夏心里稍稍好受些。
元徵大概还想说话,但是想了想,又没有说。
陈锦知道他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做,便没有留他,“你还有事便先去办,我得进去了。”
元徵有些失望,但不想逆她的意,点头应下,然后带着九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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