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铁轨惊魂之后,易叔叔就出事了。
辛月照例去平房里给他们送生活用品,江美阿姨正在屋子里收拾行李。
客厅里,易爷爷坐在摇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吊扇一动不动。
易宣蹲坐在易爷爷腿边,抱着膝盖把自己蜷在角落,毫无生气。
听见门口的动静,易宣在抬眼看见辛月的时候目光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辛月有些害怕易宣的眼睛。
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易琪从房间里抱着娃娃蹦出来,“月姐姐!”
“琪琪。”辛月蹲下来对她笑,“吃过饭了吗?姐姐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蛋糕,现在要吃吗?”
“要!”易琪欢喜地用力点头。
“辛月。”屋里江美阿姨在叫。
辛月应了一声,将蛋糕递给易琪,交代她不要吃到衣服上,随后起身走进房内。
易叔叔这次出的不是小事,十年八年的牢狱是逃不开了。江美阿姨想了一切可以想的办法也没法把他捞出来,辛月也动用了以前爸爸留下来的关系,仍是于事无补。
房间内,辛月想安慰安慰江美阿姨,但见她妆容精致半点不见憔悴的模样,似乎又不需要她的安慰。
江美阿姨要走了,她拿了原本要替易爷爷找养老院安置的钱,买了去南方的车票。她只带易琪一个人走。易爷爷和易宣对她来说是累赘、是负担,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从行李箱地下抽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到辛月手上。
“上次在医院医生就说老爷子没几天活头了,这钱留着给他买寿衣。墓地什么的,我们现在置办不起了,你就在这找个位置把他埋了。”
“江美阿姨……”辛月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些什么,江美却直接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的易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家现在的情况甚至比你家当时还要差。”江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抱歉地看了辛月一眼,却没有停下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念着你易叔叔和你爸爸当年的交情这段时间帮了我们这么多。但是辛月,你也看见了,你易叔叔进去了,易琪又那么小,我不能让她就以后走和你易叔叔一样的路。辛月,我得活,琪琪得活,我们娘俩不能就这样在这个鬼地方待一辈子。”
易叔叔没出事之前,除了没给江美阿姨一纸证书,在金钱上面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尽管她现在的说法漏洞百出,但只要一想到易琪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胖脸,辛月说不出任何反驳或阻止的话。
辛月没有要那个信封,她亲自送江美阿姨和易琪出了门。
她站在大门外目送着江美和易琪的身影渐行渐远,又回头望向背后破旧的平方。里面不仅有江美阿姨口中“没几天活头”的易爷爷,还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一眼、提过一句的易宣。
辛月想,她可以帮易爷爷找养老院,但是易宣呢?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屋内推开。
屋外阳光热烈,易宣似乎有些惧怕这样灼热的光线,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脸庞显得愈发苍白。
他望着辛月,目光里带着幽幽的探究与嘲弄,“你也要走?”
辛月说:“我本来就不住在这里。”
易宣没说话。
日头太晒,辛月额边沁出了细密的汗。她忽然想起易叔叔决定把易宣接回来的时候对江美阿姨说过的话。
‘他是我儿子,我当然要把他接回来,不管是贫是富都没法改变我和他的血缘。’
然而,现在和易宣有血缘的至亲,一个已经生活不能自理,另一个却被看押在千里之外,他只剩孤身一人。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易宣的神情在不何时变得有些愤怒,他阴恻恻地望着辛月,目光如刀。
“你还会再伤害自己吗?”或许是因为站在太阳下,辛月并没有被他这样阴狠的眼神吓到:“如果我不让你一个人,你是不是就会变得好一些?”
眼前光线变换,辛月只隐约看见易宣怔然的嘴角,他那双阴郁的眼有没有被阳光照耀到,她不记得了。
“叮铃铃~叮铃铃~”
手机响了。
辛月从梦中醒来,入目是她所熟悉的灰蓝色天花板。
她松了一口气。
又做梦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时常会梦见易宣,梦见刚和他见面的时候。梦里色调灰暗,连阳光的颜色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叮铃铃——”
手机铃声戛然而止,留下一个突兀变调的尾音吵醒了辛月的神识。
房间里安静了两秒,铃声又响起来了。
辛月皱了皱眉,从被子里坐起来接电话。
“喂?”
“喂,你是易宣的家长吗?我是易宣的班主任,我姓高。是这样的,因为昨天开家长会你没来参加,我想问一下你现在有时间来一趟学校吗?”
“家长会?”辛月茫然。
三年前,辛月在老家找了一个养老院把易爷爷安置在那边,又把易宣带回了z城。她给了他找了寄宿制的学校,让他重新进学校读书。
但易宣好像天生反骨。她刚把他送去学校一个星期老师就打来电话说他在学校里打架,她那时刚进大学,自己的事情都忙得焦头烂额,每个月还要往易宣的学校跑几趟安抚差点被他气到脑溢血的老师,她过得很疲惫。
易宣似乎看出了她的疲惫。每每在学校见面,他看着老师的眼神像是要把人家吃下去。
辛月晓得他是关心她,可关心她不代表他可以拿老师出气。她耐心地跟他说,如果不想让我受累,那你就要乖乖听话。
从那之后易宣果然没再惹事,辛月松快了很多。
今天这个电话倒是来得蹊跷。
这三年来易宣学校每年的家长会她都不会缺席,但是这次她竟然毫不知情。
她心下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辛月赶到学校的时候学生们都在上课,校园里很安静。
她没有走需要经过教室的那条楼梯,这样易宣就不会发现她。
现下正是上课时间,教师办公室里的老师不多。
辛月望了一圈,没有看见眼熟的老师,便敲了敲门问:“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哪位是高老师?”
一位年轻的男老师闻声举手了:“我就是。”
高非把辛月带到单独的会议室,给她倒了一杯水后在她对面坐下,探究地目光一直停在辛月身上。
辛月接过水,对上他的视线,她得体地微笑:“不好意思高老师,昨天缺席了家长会,很抱歉。”
“哦,没事没事。”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高非迅速移开视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因为我是上个月才接手易宣他们班的,可能对班上的学生了解的还不是特别清楚。我方便问一下,你是他的?”
辛月礼貌地答:“我是他姐姐。”
“那他父母?”高非问出这个问题后,见辛月仍保持着淡然的微笑,一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很识趣地又换了个问题,“你对易宣平时在学校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辛月顿了一下,平静道:“几乎不了解。”
高非注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还在上大学的漂亮女生,神情复杂。
“铃铃铃——”
下课铃响了,学校里开始热闹起来。
高非把辛月送出会议室,辛月面带微笑地说:“谢谢你高老师,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高非面色有些沉重地对她点了点头。
出了学校,辛月走进了旁边一家刚开门的奶茶店。
她点了一杯热奶茶,在等奶茶的时候,她给易宣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很久,在铃声快要断掉的时候终于被人接起。
“月。”
易宣的声音有很浓重的睡意,低沉得很有磁性。
辛月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热流,这让她顿了片刻,“你在哪?”
“学校。”
“我在你学校旁边的奶茶店。”辛月开门见山:“现在来见我。”
挂掉电话,奶茶刚刚做好。
辛月捧着奶茶坐在店内的角落,目光凝在吸管的顶端。
‘易宣在学校里打架斗殴已经被记了两支大过了,但是据说他有很厉害的背景,老师们都很怕他。上个星期,他在校外和一群社会青年打群架,把对方的其中一个人打到头骨碎裂,现在还在医院没有脱离危险。相信你也知道,如果再记一次大过,他很有可能无法毕业。校长之前说要把你请过来,但易宣说如果他敢告诉你这件事,他会让人把校长的头骨也给打碎。说来也可笑,我们身为老师,竟然会被学生的威胁。’
店外阳光正好,不热不燥,但回想起高非的话的辛月却觉得周身一阵阵的发凉。
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她这三年经常做的噩梦中的画面,寂静的黑暗里,易宣追寻死亡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是那样病态狂热的笑容。
这三年,易宣在她面前表现得太乖,以至于她差点忘记,他那具漂亮的皮囊下藏着怎样阴暗的灵魂。
‘不瞒你说,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给你打电话。在此之前,周围有许多老师劝了我很多次,他们都已经放弃易宣了,只盼望和他相安无事,让他快快毕业。但我想,作为老师,我有必要让你们家长知道,放弃他并不是出自我们的本意。恕我直言,易宣有时候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学生。’
正想着,眼前的光线突然一暗,一身黑色运动服的易宣在她对面坐下了。
辛月收回飘远的思绪,视线移到他身上,
易宣的长相跟易叔叔并不十分相像,他的五官比易叔叔好看太多,甚至比她身边大多数人都要出众。他明明有一双桃花眼,但那双眸子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却十分阴鸷可怕。他不经常笑,没有表情是他最擅长的表情。
不过他的身形却和易叔叔极为相似,背脊挺直,四肢匀称修长,肩膀宽阔结实。此时一身黑色运动服让他看起来十分具有漫画里神秘冰山美少年的感觉,从他进店开始,奶茶店的老板娘已经往这边张望不下十次了。
辛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勉力对他扬起一个笑,将手中一口未动的奶茶推向他,“已经凉了,你帮我喝吧。”
易宣望着她,眸中一片漆黑。他分明长了一张天使一般极其漂亮的脸,但眉眼间笼罩的淡淡阴郁却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地狱来的恶鬼。
他拿起奶茶杯吸了两口,然后放下,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一丝黏腻,“太甜。”
辛月怔然,“那别喝了。”
“我不。”易宣倾身向辛月靠近,邪肆的笑容在辛月的瞳孔中放大,“你给的,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