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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阳光落在许星洲的胳膊上。

那光线非常炽热,图书馆窗明几净,许星洲被晒得打了个哈欠,跟着带她来的那个姐姐穿梭在区图书馆之中。

这个学姐,还是许星洲在大一迎新的时候认识的。

……

那时候还是两年前的骄阳九月,刚从虹桥火车站风尘仆仆赶来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许星洲还扎着朴素的马尾,周围学生被家长带着穿过拥挤的人潮和志愿者,去报道。

许星洲甚至连那些家庭说的话都听不懂。

有从新疆来的学生,又有人来自青海,五湖四海的新生,家长们在正门四个大字前搂着孩子合影,大巴车载来一车车新生和他们的家长,孤零零的许星洲在门前捡到了一个被踩得破破烂烂的初品本子。

那个本子小小的,牛皮纸封面被踩得稀烂,蹂|躏得惨不忍睹。

那时十七岁的许星洲将本子捡起来看了看,那是个线圈本,里头以圆珠笔潦草地写着大纲和诗句,画着极其有条理的思维导图,还有碎片般的关键台词,仿佛是个剧本的雏形。许星洲微微一愣,意识到这肯定是什么人重要的东西,便将它夹在了臂弯中。

许星洲后来到了宿舍后,打了扉页的电话,找到的失主就是这个学姐——柳丘。

柳丘学姐是东三省的人,戏剧社的,极其喜欢写剧本,专业是预防医学。预防算是f大的王牌专业之一,师资力量强大、就业简单且就业面极其广阔,可以考编可以考研,出国也容易——她在大三时就去了医学院所在的林峯校区,并且退掉了戏剧社。

课业太过繁忙,柳丘退了社团后在朋友圈里无奈地说,大家后会有期。

下面的社员挽留不及,柳丘学姐就这么离开了社团。

而许星洲后来,还陆陆续续地和她保持着联络。

她知道柳丘学姐大五时考编制,一次就考上了极其难考的中国疾控传染病所,那里待遇好,工作体面,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得体的编制,她家里很是以她为骄傲。

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可是半年后她辞职了,如今在区图书馆里当图书管理员。

……

柳丘学姐穿过社科书部时低声教道:“星洲,你每天下午看看藏书室有没有遗漏的代书板……”

许星洲跟在她身后小跑,一边跑一边点头,柳丘学姐又道:“如果有的话就检查一下,是不是书没了,被带走了。还有就是每个星期给快逾期的人打个电话,催他们还书。”

许星洲:“嗯!”

“工资不高,”柳丘学姐莞尔道:“胜在清闲,平时图书出借流程也简单。”

有人开了自习室的门,自习室里都是学习的人,她们压低了声音,从走廊里经过。

柳丘学姐又说:“……平时你可以离我远点,我不太喜欢挨着人,没什么事儿的话你可以去阅览室学你的西班牙语什么的。”

许星洲满口答应:“好!”

许星洲带来的小挎包里塞着新买的西语入门教材,柳丘学姐带她回了前台,在桌上点了点道:“赵姐,我带她看完了。”

赵姐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了许星洲一眼,道:“看完了?”

许星洲开心地道:“看完了。”

“工作不累,”赵姐淡淡道:“所以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柳丘就在复习重新考研。我们图书管理员是最轻松的活儿了。”

许星洲笑着点了点头。

本来图书管理员是不收暑期工的。

大学生暑期兼职去做点什么不好呢,哪怕去端盘子去当收银员都赚得比图书管理员多,但是碰巧这里刚离职了一个人,柳丘才顺势将许星洲塞了进来。

许星洲自己都觉得自己运气满格,这里离秦渡上班的地方又近,工作又清闲,可以自学西班牙语,而且还有空调。

明亮的灯光从穹顶落下,落地玻璃门外,盛夏颜色秾丽。

来上自习的大人孩子往来不绝,许星洲将自己的包放在借阅台上,她刚放下,就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那是一个相当有分量的书包,里头都不知道装了多少本书。

许星洲一震,只觉得这多半是个学习狂,怕不是个考研狗——可她抬起头时,却看见了一个长相伶俐而温柔的小阿姨。

小阿姨看不太出年龄,笑起来有点像小孩,但是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鼻梁和秦渡长得还有点像,都笔直而锋利。

……哇。许星洲一愣。

实在是不怪许星洲这么惊讶,因为一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会学习了。

这个世界上喜欢学习的人本来就少得离谱了,连秦渡这种学神都认为学习属于义务劳动,只要成绩过得去,或者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就绝不会在学习这件事上多花任何一点时间。何况这阿姨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那个小阿姨礼貌地还了书,许星洲看着那一摞书,不禁肃然起敬。

——《人类学与认知挑战》、《田野调查技术手册》、《人类学导读》……都是近五百页、必须用锁线装订的大部头,名字高深莫测,里头还夹着两本外文的anthropology丛书,显然是她自己买的,打算带到这边阅览室来看的教材。

英语课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许星洲满怀敬意地想,youarenevertoooldlearn。

这个阿姨好厉害啊。

中午午休时许星洲跟着柳丘去社科书库,将书籍归类。她刚入职,还是新手,得由柳丘带着,而且归类得非常缓慢。无数个架子——她一个个的都找不清楚,而且书排又多。许星洲困得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存在主义咖啡馆塞进了书架。

正午明亮阳光落在了书架上,灰尘飞舞,犹如魏晋谢道韫的柳絮。

她看了一眼手机,程雁给她发了一条信息,问她第一天打工怎么样。

许星洲回复:“还挺好的,很轻松。”

然后许星洲抱着第二本书,眯着眼睛去瞄书架所在的地方。

那时,她的手机又是叮地一响,许星洲将手机拿出来一看,这次是秦渡发来的消息。

他问:“吃饭没有?师兄下班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星洲将书抱在怀里,在地上一蹲,笑着回复:“没吃,我还没下班。”

秦渡:“那师兄去图书馆前面等你,你抓紧时间。”

许星洲给他发了个沙雕企鹅的表情包,又去找书架了。

第二本书所在的位置不太好找,是90年以前的线装书,封面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离书出走,书脊上的编号还是那个年代手写的,糊得一团糟,许星洲辨认了许久,才找到应该在哪个书架。

许星洲抱着那本书穿过过道,然后又在那个该被归位的书架前,遇到了那个戴眼镜的阿姨。

阿姨正在聚精会神地挑书。

——真的是在学习啊,许星洲特别想上去搭讪一把。阿姨长得也非常和善,穿着休闲,许星洲想问问她是想去搞人类学方面的研究么,又有点不太好意思打扰人家的全神贯注。

许星洲蹲下,将书塞了进去。

那个阿姨看到许星洲,微微一愣。

“小姑娘……”阿姨诧异道:“你……”

许星洲抬起头。她的头发在脑后扎了起来,牛仔裤和t恤,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工作人员。

那个阿姨难以置信地看着许星洲,片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对劲,欲盖弥彰地将手里的一本书递给她,说:“……你……能帮我把这本书送回去吗?”

许星洲接过了书,挠了挠后脑勺:“诶?好的……”

阿姨过了一会儿,好像又有点不知所措地道:“小姑娘,辛苦了……?”

许星洲笑眯眯地说:“不辛苦,为大众服务。”

然后许星洲笑了起来,踩着阳光,抱着那一摞书钻进了另一个书架后面。

程雁回家后,似乎,是真的挺无聊的……

许星洲的手机上,程雁的消息接连不断,她似乎找了个辅导班的兼职,第一天就开始和许星洲吐槽小孩子又皮又笨,怎么讲都讲不会。许星洲无法和她感同身受,因为图书管理员这个活儿实在是太轻松又平静了。

怪不得北大那位图书管理员能读那么多书,成就那么伟大浩瀚的思想……许星洲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又想起来好像李大钊和爱因斯坦也当过图书管理员。

这是个极其适合沉淀自己的岗位。

安静,与图书为伴。

许星洲坐在借阅台前,梧桐在风中摇晃,斑驳金光穿过树影落在她的西班牙语指南上。她微微按了一下自己的圆珠笔。

柳丘学姐在一边复习,许星洲有点好奇地问:“学姐,你在复习什么呀?”

柳丘一愣,接着将书封面露给许星洲看。

——《舞台与影响的变幻》。

许星洲:“……这是……”

“考研用的书,”柳丘学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今年去考戏文。”

许星洲一怔:“跨考?”

柳丘学姐点了点头,又低头去复习了。

许星洲抬起头望向窗外,想起以前柳丘学姐在cdc入职后,深夜发的朋友圈——她那时候大概十分无助,质问这个世界:‘我到底要怎么办,我还这么年轻?’

在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柳丘学姐又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我辞职了。”

再然后,她坐在了这里。

这就是大概就是活着吧,许星洲在暑假午后的明晃晃的阳光中,想。

“小姑娘,我借书。”

一个声音打断了许星洲的思绪。

两个借阅台,许星洲这个是最偏的,可此时那一大摞书就放在了许星洲的眼皮子底下。许星洲抬起头,发现……还是上午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阿姨。

“好的!”许星洲温暖笑道:“我们的借阅时间是……”

她一边说一边将图书一本本扫了码。这个阿姨来的频率似乎很高,借阅证上贴的贴膜都翘了起来,还有两本书没还。

阿姨似乎有点紧张地打量着许星洲。

许星洲不晓得为什么,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把书理好了,递给了阿姨。

“学习辛苦了。”许星洲甜甜地道。

阿姨结结巴巴地道:“嗯?嗯……好的。”

许星洲对这个阿姨好感特别高,觉得阿姨身上又聪明又暖,而且觉得长得和秦渡有点像,忍不住就友好爆棚。

她笑着挥挥手:“阿姨,下次再见哟。”

这个阿姨探究地看着许星洲。

许星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将借书证还给她,赶紧将书录入了数据库,把借阅证还给了这个‘姚汝君’阿姨。

‘姚汝君’。

连名字也好好听啊,许星洲开心地想,像是个书香世家的知识分子的模样。

这种阿姨,会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

许星洲想不透,但是又觉得这个问题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低下头戴上耳机,继续嘀嘀咕咕地念无数个基础字母。

过了一会儿,许星洲拧开水杯喝水,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姚阿姨正在楼梯口偷偷瞄她……

许星洲差点被水呛死。

…………

……

四点半图书馆闭馆,许星洲就可以下班溜了。

她和柳丘学姐道了别,背上包跑去siiz中心等秦渡,路上又想起自己没吃药,便去路边全家买了瓶矿泉水,把自己的药灌了下去。

外头还挺热的,树影斑驳。

世中大厦——那个siiz中心,离区图书馆也不太远,不过就一站公交车,步行就到了。许星洲跟着高德的导航走,也不过在烈日下走了十几分钟。

许星洲本以为那中心就是个平凡写字楼,结果走到跟前才发现是个h型、分a、b栋的,奠基时间不超过五年的,足有四十多层的,高耸入云的plaza。

……这个外观设计也太骚了吧,是师兄自己操刀的吗……许星洲忍不住腹诽。

siiz中心在盛夏下午四点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许星洲感到心情有点复杂,擦了擦额上汗水,背着包,推开了大门。

里头冷气特别足,非常凉快。

六月份的上海大概是打算热死什么人,许星洲舒服地叹了口气,刚打算去找前台小姐姐,下一秒就被门口黑衣保安拦下了。

保安眯着眼睛道:“小姑娘,不是职工不能进。”

许星洲:“我是来找人的。”

保安:“这个可以,你来找什么人?”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犹豫着回答道:“今年……新入职的实习生……?”

保安为难地说:“……这个……”

许星洲笑了起来:“放心,我只是等他下班,在门口等等就好啦。不会打扰到你们工作的,外面太热了。”

保安失笑道:“好……好吧。小姑娘,前台那里有水,自己去接着喝。”

“坐在沙发上等就行。”保安又友好地说:“公司五点下班,希望你男朋友的部门没有加班。”

…………

……

许星洲手机微微一震。

她正在前台前的沙发上坐着复习今天背的单词,就看见秦渡发来的消息,他说:“抬头。”

那时候五点十分,阳光不再那么晒人,许星洲抬起头,正好看见秦渡从电梯口走出来。

那青年穿着条藏青牛仔裤,卷发蓬着,粗框眼镜还没摘,有种极为闲散而锐气的、年轻智慧之感,性感得可怕。许星洲立刻将课本一收,接着就被秦渡稳稳拽了起来。

“还学会等师兄下班了?”秦渡揉了揉许星洲:“过来亲个。”

许星洲:“人这么多,还学会当众索吻了?”

秦渡嗤嗤笑了起来,说:“也是,师兄太为老不尊了。”

然后他与许星洲扣住手指,与他们部门的同事道别。

夕阳西下,秦渡将女孩细细的手指捉牢了,把她装着课本的包背在自己肩上,两个人去车库找车。

车库里:

“我还以为你会当上秦总呢,”许星洲笑着道:“师兄,你同事人都好好啊。”

秦渡漫不经心地找出车钥匙,车哔哔一声开了,他说:“别看你面前人模人样,背后嫉妒着呢,学数学的学计算机的历来没有能在在校期间脱单的。”

许星洲哈哈大笑,问:“那师兄你呢?”

秦渡:“……”

秦渡不高兴地在许星洲额头上叭地一弹。

“第一天上班怎么样?”秦渡弹完心情舒畅了不少,开始关心起许星洲来:“有没有人欺负你?”

许星洲捂着脑袋,眼冒金星地道:“还、还好……”

秦渡给许星洲开车门,让她钻进去,认真道:“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兄。”

许星洲立刻扎了:“就是你!就是你欺负——”

秦渡砰一声将车门关了。

许星洲:“……”

许星洲气得砰砰地拍副驾车窗,秦渡抛着钥匙坐到驾驶座上,然后把要揍他的许星洲推开了些许。

车内一股皮革的味道,秦渡摁着许星洲的脑袋,片刻后突然问:“小师妹,你什么时候过生?”

许星洲打打不过他,不要脸更比不过秦师兄,简直要气绝身亡。

“下、下下个周……”许星洲欲哭无泪道:“你问这个干嘛,师兄你居然不知道我的生日,你知不知道换一个人现在就要把你的脸挠花……”

“七月十二号。”

秦渡说。

“——七月十二号,”秦渡隔着镜片看着许星洲,又重复道:“阴历闰五月十九,二十岁生日,师兄记得。”

许星洲一呆。

秦渡将眼镜摘了,露出狭长而黑沉的双眼。

车里空间狭窄,车库里昏白落灰的光,那青年在那种光线中,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野兽般的眼看着那个好像有点懵的姑娘。

“——师兄,”

秦渡说着,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别开了视线。

——绝不能吓着她,秦渡告诉自己。许星洲甚至比看上去还要柔嫩,更容易受惊,尤其是这一方面,甚至连半点危险的气味都不能让她嗅到。

“——师兄只是想确认下。”

秦渡耐心地、忍耐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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