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燕国国相范齐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双耳听得“哔哔啵啵”作声,似乎是山呼海啸一般,窗外一片血红透亮,大吼:“不好,失火了,快来人啊······”仓皇之中,心里第一想的是卢绾那份密信,摸一把,幸好还在怀中,就赶紧拉门,门开处,满是烟火白炽,呛得喘不过气来,大呼一声道:“看来我今天要葬身火海了······”正在绝望无门的时刻,忽然,有一个人抢了进来,大吼一声:“范相国休要惊慌,我来救你······”就在范齐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那人将他如托少儿,健步如飞,避开火场的障碍物,撞开大门,腾身跃出。
这时候,官驿上下人等合力救火,还没等到长安卫戍部队北军过来驰援,已经就将明火灭了,只是火场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焦黑和救火的水渍。范齐这才注意到刚才救了他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的沛丰乡人审食其,他此时一身泥水,满脸都是烟火色,范齐想起了刚才他搭救自己奋不顾身的一幕,心中感激不尽,急忙上前大礼谢过救命之恩。食其道:“没什么?刚好也是赶上了,范国相你没事儿吧?”范齐此时惊魂未定,只是摇头,食其道:“没事就好,我们本是乡党故人,多时未见,今天突兀重逢,真是一场天降的惊喜,范兄可好?······”
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得范齐惊叫一声:“哎呀,不好了,我的表章不见了,这可是要了命了······”食其愕然地睁大眼睛,问:“表章?难道是燕王上书皇帝的表章?怎么会不见了?是不是刚才在火场中遗失了?”范齐此时方寸大乱,一次次在身上摸索,连裆部都不放过,突然,失望地叫起来:“不见了,真的不见了?这不行,这可如何是好?让我怎么对皇上和我王交待?我真的不如把自己给丢了,把自己给烧了······”食其连忙安慰道:“范兄休要这么说,水火无情,当然是保命要紧,再重要的东西也抵不上你的命啊。你别急,我让众军卒都来帮你找找,肯定会找得到的。”范齐失态地一把抓住食其的手,道:“如此就太谢谢辟阳侯,太谢谢了。”
食其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心中暗暗纳罕,这是啥东西啊?让眼前这位堂堂的燕王国相这么失态?变得贩夫走卒一样,不由得留了一个心眼,赶紧号令将士去找范齐遗失的帛书。世界上的事儿几乎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范齐越是孜孜以求,非找到不可,越是找不到。食其和范齐带头,翻江倒海一样细细搜寻,满眼都是火烧之后的凌乱狼藉,哪有什么燕王的表章帛书?大家一次一次扒拉了过遍,纷纷来回馈:“没有找到······”几个时辰过去了,天时越来越晚,范齐的失望也越来越大,到最后,不得已点起篝火再搜,还是一无所获。
食其道:“也就这么大一块地儿,筛子一样过了几遍,也没找到范兄带的燕王表章,肯定是在失落在火中烧毁了。天灾是人力无能为的,范相爷不如等见了皇上,禀告原由就是了,我愿为你见证。”范齐听到被烧毁了,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这可是他需要的结果。但是,他心里还在忧虑,要是没有烧毁,而是落在某一种人的手里,那后果可是不能承受之重啊。只是一会儿功夫,他的脸色从宽慰,猛地变为忧心忡忡的忧虑,叹气道:“我只怕没找着,有辱使命啊。”食其道:“范兄你看,这天色不早了,你受了惊吓,一天又没吃饭,那怎么行?你担心的这个没事儿,我让驿丞安排另外的馆舍,范兄先行歇息,我让将士彻夜再找,你看如何?”
范齐一听也觉得食其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好反驳,只有道谢首肯,跟着驿丞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现场,食其也困乏了,将后面的事儿草草安排一下,就要动身回府邸。这正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要离开现场的时候,忽然,一个驿卒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这是什么?这不就是那封帛书吗?找到了,我找到了······”食其听了浑身一震,心道:“总算没白费劲,东西找到了,看来可以去找乡人范齐吹牛邀好了。”便道:“呈上来,我看看。”那个驿卒赶紧将一封裹得严实的包袱递了过来,这个包袱现在因为过了火,又被反复翻动,所以封缄脱落,一到食其的手中,帛书就自行打开了。
就在这时候,一行文字跳进食其的眼帘,只见上面写着:“臣绾不来长安朝觐,乃为吕后善妒,必不容异姓王,邀功自固······”食其看到这儿,如同轰雷掣电,哪敢再往下看,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了,好在他还有一丝定力,便稳定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对那驿卒:“你很好,本侯会让驿丞为你记功,我去有司为你请赏,你等着就是了。”那驿卒赶紧跪拜,千恩万谢,到了这时候,食其哪有心思在意他,就敷衍一番,赶紧带好那封帛书,匆匆离开了现场。
食其离开了官驿,顿时心乱如麻,脸上大汗淋漓,他抱怨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撞上了这种事儿,有道是墙外有耳,眼见得事关吕后,那自己该怎么办?是顾及对燕王和燕相的道义,还是要为皇后着想?”其实这对他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皇后对于自己可是恩重如山,自己现在的身家,都是怎么来的,还有身后的荣华富贵,不都是倚靠吕后这颗大树福荫来的吗?而燕王对于自己只不过是寻常的知交故人,能带给自己什么呢?可能什么都不能。别看吕后正在失意,但自己更不能让她倒,更何况自己和她还有一层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不,绝不能让燕王在皇帝面前对皇后不利,决不能让皇帝因之对皇后有一丝一毫的迫害,想到这儿,他瞬间就打听注意,双眼露出一丝凶光,朝吕后的长信宫飞一样赶去。
长信宫里,吕后一双手将帛书拍在青玉案上,挑起一双纤细的娥眉,咬牙道:“好个卢绾,你自己心里有鬼,才不敢来长安谒见皇上,就把理由拿来诬陷本宫,编造事实,幸好天意让食其截获,要不然的话,皇帝正在打压本宫的风头上,这一封密信下来,火上浇油,本宫哪有命在?燕王,你不但野心勃勃,而且何其狠毒?辟阳侯,范齐他人现在在哪儿?”食其谨慎地回道:“臣已经安排他住在驿馆里了。”吕后听完,点点头,背手信步急急走动起来,看得出来,她的心在剧烈地思忖,就这样,在惶惶不安中过了良久,突然,她道:“本宫知道这几天皇帝不见任何人,也就是说刘敬回来和范齐来京,皇上都不知道,或者说皇帝还来不及过问燕王来见他这回事儿,这就好,这就好······此乃天助我也,辟阳侯,你马上就去见刘敬,你就说······”说完,吕后在走近食其耳边窃窃私语一番。
食其听了愕然道:“皇后,这能行吗?刘敬他······”吕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呵斥道:“现在是要命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啰嗦,只管去见他,就说这一切都是皇后之命,其余的你就别管了。”食其吓得浑身一打颤,赶紧喏喏而去。吕后这才转身,低唤:“云儿出来,要做事了······”只见垂帘微风般一动,云儿鬼魅一样出现在吕后面前。吕后突然娇俏的一笑,问:“云儿,你还记得你的夫主故燕王臧荼吗?”云儿低头道:“他谋反叛汉,已经伏诛,是罪有应得,臣妾不记得他。”
“不,你要记得他,他才是燕王,而卢绾这个燕王是占了他的宗庙的人,你应该替他拿回该拿的······”吕后脸上透出阴森的绿光,她凑近了自己这个爪牙杀手,冷冷地低语一通,又郑重起来,问道:“好久没做事了,你还记得吧?
“杀人五步,不留影踪,一击不中,自隐身名,皇后娘娘,我去也!”声音还在宫里飘动,垂帘纤纤微动,已经没有了云儿的影踪。
官驿,依然是门帘微微一动,一个身形纤纤巧的驿卒,手捧食盘子走了进来,用低沉的声音道:“国相,该用晚餐了。”范齐打量他一眼,冷冷的道:“放那儿,你出去吧。”
“不了,我不在这儿看你吃完,我不放心,你吃吧,吃饱了好。”
“是吗?那很好。”范齐说着,怔怔地瞪着眼前这个俏丽的驿卒,猛地一拍几案,一个机关弩箭弹了出来,随着箭矢磨擦空气的“丝丝”声,短箭连环射出。那驿卒猝不及防,身形走位,身手猴子一样敏捷,伸手接住一支箭矢,但还是有一支箭射中了他的锁骨。范齐怒问一声:“我早在燕京蓟县的时候就预备好了这茬,你来专利,那是没有的事儿,而是鱼死网破,你是什么人?”那人歪歪脑袋,扯下冠巾,露出一头鬘发,狞笑道:“我是故燕王的女人,你的催命鬼女司命,皇后御人东方云儿,今天来送你下黄泉去。”瞬时一阵厉风袭出,白刃的寒光罩下,声犹在耳,范齐的头颅已经从脖子上弹起,随着一道血虹,他的整个身体还在保持搏斗的状态,然后轻飘飘倒了······
此时,云儿捂住伤口,脸上也露出痛苦的表情,咬牙拔了那枝箭,淡定地裹好伤口,听得门外有人问讯:“范相国,该吃饭了。”云儿用惊人程度模仿出来的范齐的声音道:“好啊。”将门开了一线,立起范齐的尸体,用他的双手伸了出去,控制他接了饭菜,又道:“好了,去吧,看到你们我吃不下饭的。”门外的驿卒听了,吓得赶紧毕恭毕敬退去。云儿回头就将范齐的尸身踢到在地。突然,咬牙道:“死鬼,你知道秦时候的黑客军吗?知道他们的化骨散吗?你今天最后见识见识再走吧。”说完,从身上的药囊里到出药剂,洒在尸体上,片刻之后,范齐的尸体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全身火星闪烁,在白气中化为一滩脓水,一切妥当,云儿就拖着因创伤痛苦而佝偻的身体,消失在官驿门外。
吕后来见刘邦了,这次动用的规格高得离谱,是皇帝平反丞相萧何之后,第一次想到要召见他,可吕后竟然就能见缝插针地用上了这次机会。她越是这么做,刘邦越是反感,他连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道:“朕在病中,暂时不想见人。”他还有没说出口来的台词:“吕后,你都这样了,服你竟然还能在世上得意猖狂,好,那朕就再抑郁你一天。”听得萧何低声道:“皇后说,皇上这次不想见她,日后恐怕就难相见了。”刘邦听到这儿,心中一炸,惊诧地问:“什么?她这是说什么?”萧何道:“皇后要回沛丰老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都预备好了,连后乡党的几个子侄一块儿走,等到了桑梓安顿好了之后,打算接鲁元公主和太子也走,特来拜辞皇上。”
刘邦大声叫道:“荒唐,她这是几个意思?竟敢自作主张这么做,太过分了,速速让她来淑房宫见朕。”萧何肃然一喏,就让郎官出去请吕后,只是一会儿,吕后就来了,刘邦让眼前的她弄得一晃眼,原来吕后已经脱去宫妆,洗掉铅华。身上穿着四幅白色粗绢做的襦裙,斜领窄袖,裙腰两端用封釉卷条,系了一个大结,头上用粗麻布束巾,再用荆树枝做个柴簪子,松松绾住头发,这完全就是以前在乡下的打扮。而这种她是中阳里老刘家她大妈的别有风情,一下子就勾出刘邦许多故事的回忆,一下子就感到无限感慨和凄凉,到底是结发夫妻,让刘邦震动,问:“皇后这是干什么?又在园囿种地,又要这副打扮回乡?”吕后拜辞道:“皇上现在有人照顾燕息,臣妾也就放心了,倒是思念老家起来,以前刚成亲那阵子,粗茶淡饭也是过得的,特来拜辞。要回家种地了,皇后冠服也一下子用不上了,深衣裙裾也封在长信宫里头了,臣妾走了,偌大的长信宫空着可惜,就让后来人住着吧。”
这一来让刘邦猝不及防,赶紧看了戚夫人一眼,戚夫人冰雪聪明,拜倒在吕后面前,道:“皇后休要这么做,你怎么能走呢?这让臣女情何以堪?”吕后看了他们一眼,温柔地扶起戚夫人,浅浅一笑道:“我只是喜欢这么活,省心不累,免了心机猜忌,这和谁都没关系,但我依然会为汉室江山永固操持到死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刘邦突然冷静下来,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故意骗对吕后道:“好啊,既然皇后非要回乡种地,朕怎么忍心拦住你呢?还要带走外家子侄和鲁元、太子是吧?朕都允诺了。至于你的长信宫和皇后深衣冠服,留住就是了,朕会让你放心的,娘子不会认为我这个当家的这么做无情吧?现在天下无事太平,就免送了,你们可以择日离开长安了。”
刘邦这一番说辞,轰炸得萧何和戚夫人找不着北了,谁知道吕后还是浅浅一笑,竟然笑出大妈级别的最高妩媚境界来了,谁家还没个年纪大呢,但我偏能优雅,当初媒人说的宜男之相的宽大臀部,我也不会让它跌膘。大方从容地道:“谢陛下隆恩,那我明日就离开长安了,不过,臣妾还想利用皇后在宫里的身份最后一次方便为国分忧,那就是陛下说到天下太平还为时尚早,虽然说开汉以来,剪除了韩信、彭越、黥布等枭雄,但别忘了东北还有一个燕国,带甲数万,倚靠东胡,依傍匈奴,随时发难,汉家就难逃叛乱的劫难了。
陛下可能以为你剪除故燕王臧荼,安插自己的义弟卢绾,以为藩国屏障就万无一失了。他可是比臣妾这个外父外母生的你媳妇儿还疏远的非刘家人,岂能真是陛下的昆弟子侄?其实,卢绾自从封王以后,一直不肯来长安谒见你,你诏令他来也有三番五次了吧,可他置若罔闻,二心已经很明显了。所以,本后为了防备他,几次想要见皇上,而皇上不得见,本后不得已已经让舞阳侯樊哙筹备出京备战,特来请命陛下,请陛下运筹妥当灭燕,臣妾也就完成了最后一次操心,好回乡下老家了。”
刘邦听到这儿,突然如临深渊,背脊沟里升起一股凉气,惊问:“这不可能?朕这次派刘敬出使燕国,让义弟来长安见朕,他不会不来,我们可是光腚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丞相,燕王、刘敬回京了吗?”萧何答道:“燕王依旧不来,刘敬已经回来了,只因陛下龙体欠安,所以他·······”刘邦焦躁起来,吼道:“什么?燕王还是不来?朕的卢绾贤弟啊。你安能这样对朕,那召刘敬,快快让他来见,立刻,马上,朕要知道燕王到底怎么回事儿?”刘邦这天子一怒,让宦官们忙得一阵子鸡飞狗跳,急忙去找刘敬来见。
刘敬来了,他整个人如同一夜苍老,他抬头看见了吕后芒刺异样的目光,艰难地跪了下去,道:“臣刘敬出使燕国回来复命,燕王还是没来······”刘邦如同挨了一闷棍,愣了半天,伤心地道:“他还是没来?他肯定是怕朕对他不容,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他总该派一个人替他谒见朕吧?难道这也不行吗?啊,刘敬!”刘敬听了,脸色煞白,满是虚汗,脱口而出道:“陛下,他派来的人······”他还没说完,吕后打断他的话道:“刘敬,卢绾派了一个人来了吗?他连一个使节都没有派来,忒过分了。”
这时候,刘敬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顿时泪如泉涌,闭上眼睛,喃喃道:“启禀陛下,燕王连一个人也没派到长安来······”刘邦哽咽了,他挥出一把老泪,念叨:“朕最亲近的人要造反了,要叛汉了,一个个的远去了,离开了,都回不来了······诏令太尉府,筹措出兵讨伐燕国。”萧何听命急忙去筹划,刘邦又挥退刘敬,让他们一起匆匆离开淑房宫。刘邦经历一番情绪的大起大落,旧创复发,痛得冷汗直流,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戚夫人赶紧上前照看,过了片刻,这才缓了过来。睁眼看见吕后还毕恭毕敬地跪在面前,诧异地问:“皇后你怎么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