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窋、张不疑追到山深云起之处,见那南山如画,顿时心旌摇曳,互相看了一眼,再看那终南盛景,山峦中远掩映,有无极的厚重,马也走不得了,只有鸟道和樵夫的小径,明灭在深林鸣泉之中。两人眼见得到了尽头,明白到了天人绝处,便下马拜倒在山下,叩了几个响头,不再说话,上马打道回府,各自将自己的爹归宿,奏告皇帝,皇帝听了,又悲又为他们欣慰,让郎官报与太后,太后只是低头不语,一脸的伤感不已。
相国曹参和留侯张良的突兀离去,双双归隐终南山,从此杳如黄鹤,后来,有传言说是追从仙人赤松子游历去了,也有说是曹参再见前妻兰芷,被换取了躯体,能御风而行,常常和张良在山涧中坐于深雪,绝粒不食人间烟火,餐风饮露,反正是不着边际,引得皇帝心惊,悲悲戚戚一直笼罩在阴影之中,无法自拔。时光就在不安中慢慢逝去,皇帝还是在振作自己,依照曹参的话,暂拜王陵为相国,慢慢地他在走出来。
这一天,忽有宫监宦官,大谒者张释之奉太后命,来召惠帝,道:“启禀皇上,太后请皇上去看‘人彘’。”惠帝从未闻有“人彘”的名目,惊问:“人彘?什么是人彘,是什么稀罕东西?”释之回道:“臣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依稀记得,彘者,就是猪也,说不定就是人猪,就是长得像人又像猪的异种,但也不敢肯定,就请皇上移驾去看稀罕,到了自然不就知道了不是?”皇帝立刻兴奋起来,手舞足蹈,道:“人猪,那太好玩了,朕马上去太后那儿瞧稀罕去。”便立即跟着释之,出了大夏宫往观。
皇帝率了几个郎官,随那释之曲曲折折,被导入永巷,忽然就纳闷起来,细细审视问道:“这儿不就是禁宫之地,是幽禁戚夫人劳役的地方吗?”释之答道:“回皇上,是的,但小人只是奉太后之命来请皇上瞧稀罕,委实不知道太多的情况。”孝惠想了想,点头赞许道:“你说得有理,大概是人彘——人猪就养在那儿。”就在这时候,郎中令审食其现身出来,跪迎道:“皇上言之有理,诚然就是这样,它就养在厕所里,现在臣就奉了太后之命,来引皇上去看。”说完,自己在前面引路,趋入一间厕所中,开了厕门,将孝惠一行人请了进去,指示惠帝道:“厕内就是‘人彘’哩。”惠帝向厕内一望,但见是一个人身,花脸,没有头发,既无两手,又无两足,眼内又无眼珠,眼眶里只剩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没有鼻子、耳朵,那身子,确切地说是一大坨肉块,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开得甚大,却不闻有什么声音,没有舌头,只是呼呼喘息。
皇帝看了这个奇特的物体一回,忍不住又惊又怕,不由的缩转身躯,顾问谒者释之和郎中令审食其道:“这究是何物?也不像半人半猪啊?倒像是一个残破的大活人不是?这是哪里来的?虽然是异物,却是好生令人恐怖啊。”食其只是支支吾吾,不敢说明,道:“皇上既然看了异物,就赶紧离开吧,太后之命,到底是什么,等你回宫后再告诉你。”皇帝皱眉道:“太后这是干嘛?弄这么个吓人的东西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人不像人,兽类不像兽类,让朕的心好不惊恐恶心之至,你们赶紧处理了,朕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了。”说完,赶忙起身要走,忽然,那一具“肉段”,扭曲拱起,直直摔倒在皇帝面前,皇帝惊叫一声,心在极度恐怖之中仿佛要瞬间碎了,肝胆也仿佛裂了,大喊:“快扶朕离开,这人彘显然是拼了最后的力量,她是在表露她有惊天的怨气啊······”一时间,大惊慌乱不已,廷尉虎贲军上前,将那具肉段扔回厕所,皇帝吓得瞠目结舌逃出,哀叫:“朕再也不想看见它了,再也不想······”
直至惠帝回宫,便一刻也不耽搁,逼问食其道:“你方才说过的,太后之命,容你回宫后告诉朕,现在朕回宫了,快告诉朕,这人彘到底是什么?快说!”食其拜倒在地,哀告:“皇上,你做好心理准备,臣只得依照太后之命直说了,那具人彘就是——戚——夫人。”一语未了,几乎把惠帝吓得晕倒,浑身哆嗦,问:“戚夫人,朕也该想到了,朕也万万没想到,快告诉朕底细······”食其低声道:“太后这么做,是为皇上断隐患,是为汉家江山能千秋万代所计,现在戚夫人手足被断,眼珠挖出,熏聋两耳,药哑喉咙,方令投入厕中,将会被慢慢服刑折磨至死······”
食其就把细节仔细告诉皇帝,原来,太后对戚夫人已经起了必杀之心,但杀太便宜这昔日情敌了,于是,她通过昔日做个方士的将军陈婴,得悉前朝商纣王传说中的酷刑,就是能把人的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熏聋,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还割去鼻子,割掉耳朵,把脸划花。然后抹一种药,迅速破坏毛囊,使头发、眉毛、睫毛毛囊脱落,就被放在厕所里做成了人彘。还安排了专人“照顾”,不让她那么快就死了,然后丢弃在茅厕中任其痛苦慢慢死去。这一切是太后所命,更要命的是她还怕自己儿子惠帝皇上不解她的深意,使人来召皇帝去看。惠帝听到这儿,不禁失声叫道:“人彘之事,非人所为,戚夫人随侍先帝有年,太后可以让她死,如何让她如此惨苦?还让朕这个人子去看,她已经没有人性了,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他突然双眼一黑,倒在御榻之上······。
后来,今古传奇的戚夫人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反正皇帝再也不敢过问,偶然,闻风于宫监,说是她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可那厕所连门也没动过,只是当值的宫官们夜半听得有怨声载道,慢慢上升到天宇之上,消失在云端,大概是成了神,成了厕神,于是,这话儿就这么流传下来了,她变成了中国众神谱中的异端之神——厕神。只是,有人发现戚夫人的嫡亲叔父,大将军戚鳃辞官归隐故里定陶,走的时候,带走的不但有箱笼,还有一个古怪的陶器,戚鳃随身放在车辇上,时时不曾离弃,有人说是戚夫人的残躯,但似乎不大可能,因为,戚夫人结怨太后,被她用亘古少有的“人彘”之刑处死,在森森宫禁中,戚鳃怎么能带走她的残躯?也有人说是吕太后良心发现,是皇帝心生怜悯在中间鼎力抗争,终于让戚夫人魂归故里;也有心说戚夫人儿子鬼娃刘如意就葬在皇陵,如果让他娘戚夫人一起安葬,太后怕他们一起怨气重,养成厉鬼帮凶,传说种种不一,总之,这世界再无绝色的戚夫人了,她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经随风飘逝······
可皇帝病了,再也不肯出现在朝堂上,宦官们天天看见他背手在寝宫中独步,口中喃喃念叨:“朕不是太后生的,朕不是太后亲生的,我是外面捡来的······”这一来,太后心里慢慢发慌了,也开始为自己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并用来吓唬炫威皇帝儿子,让他去看这件事儿后悔了。当她想起要去寝宫探视皇帝儿子,局面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皇帝一听他要来,就尖声大叫道:“太后要来了,太后来了······”看着架势,自己真要一定要去见他,恐怕儿子会崩溃掉了,会疯的。终于,她暗暗抹了一把眼泪,想起了曹参临别的话,同时,记起了另外一个更可怕的事实,留侯张良和他一起归隐终南山了,这一来,就是再有国难,哪有人值得去问?于是,她暗暗招来陈平,授意她去终南山访问他们的踪迹,谁知这一去,时间过了月余,陈平无功而返,道是整个南山都搜了一个遍,连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发现,看来,这回头路是没有了,剩下的就是断了所有他们的念想。
鲁元长公主和皇后张嫣,面对神经兮兮的皇帝,无计可施,那一天,鲁元特意去见皇帝,她不让宫人去报,打算突然出现。可她和女儿张嫣隔门出现的时候,皇帝瞪大了惊恐的双眼,连瞳孔都放大了,白日见鬼一样,叫起来:“姐姐你别过来,你要引来太后的,太后不是我的亲娘,她会害死我的。”鲁元见状大声痛哭道:“皇弟啊,太后是我们的亲娘啊,她怎么会害死你,你醒醒吧······”皇帝道:“不,不是的,她让我去看人彘,她意图要对我下手了,我决不是她的亲儿子,要不她怎么会这么对我?······”皇后道:“皇上,事情已经过去了,太后对那件事儿也是很后悔,现在天天在挂念你,连眼泪都流干了,你不能这样下去了。”皇帝傻笑起来道:“你们是不是合伙起来了,朕求你们,快走吧,放过朕吧?你们去告诉太后,就说朕愿意交出皇位,我什么都不要了,别让我去死,求求你们了,快走吧。”
眼见得这样下去,皇帝就会出乱子了,鲁元情绪立崩溃,哭得泪流满面,张皇后赶紧出来圆场道:“好,我们都走,皇上不要再忧心了,好吗?”于是,她们母女离开了人俑一样的惠帝,被吓得失魂落魄,急匆匆赶到长信宫,见了望眼欲穿的吕太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太后失落凄然叫道:“这是怎么了?哀家不是为了他好吗?我的盈儿啊,不,不,哀家一定要见他,跟他说,哀家真是她的娘啊······”便放声大哭起来,这三个女人顿时就哭成一团。
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醉生梦死还在虚幻之中的孝惠皇帝,用无神地双眼看了一眼殿瓦上的日色,他都忘记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就在这时候,郎官突然引来了一个人,惠帝醉眼朦胧一看,竟然是新任相国王陵,便咧嘴一笑,道:“新来的相国,朕告诉你,你来可以喝一喝美酒,但不得给我上政治课。”王陵叩首道:“皇上,你是四海人主,你不能这样醉死梦生的啊,为了大汉万里河山,为了先帝所托······”惠帝叫一声道:“住口,朕警告过你的,你们,以前说朕仁弱,那时候你们都是皇帝,朕只是一个傀儡,是你们所有人的臣。那朕今天告诉你什么叫皇帝,莺莺燕燕们,来给王老相国看看,什么叫皇帝,为什么天下所有人都想登基做皇帝,要夺得你死我活。”
“哎,来哪······”只听得一声娇滴滴群脆呼应,满眼里姹紫嫣红,缤纷五彩,都是身着亵衣的绝色美人,围定皇帝和相国走起圈子,越走越快,快得王陵眼花缭乱,皇帝道:“都给朕听好了,你们给相国上酒就有功,不能者,看朕怎么罚你们······”堂下一片黄莺啼道:“好!”一齐上前搔首弄姿,展现万般妖娆,纷纷道:“相国,这是巴郡最醇厚的美酒,喝了它,你可以飘摇直上灵霄······”一时间,百姬的觥筹交错,纷纷香艳纷争,袒胸露乳,一片**,吓得王陵闭上了眼睛,哀求道“皇上······”惠帝哈哈大笑道:“昔日纣王有酒池肉林,朕今天有肉屏风,怎么样,不输他吧?”王陵听了大吼一声,道:“皇上,你不能这么自毁,你要做舜尧之君啊,臣立刻就走······”说完,对宫娥怒斥一声道:“让开!”大踏步就走。惠帝望着他的背影,嬉笑道:“这老头儿,这是无趣,我的美人们,别管他,咱们继续······”
忽然,宦官来报:“太后驾临!”可是接下来的一幕,除了那些宫娥们顿时作鸟兽散意外,让所有人惊呆的是,皇帝木木地毫无反应,直到太后骤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深情地呼唤一声道:“皇儿,娘今天终于能来看你了······”皇帝突然蹦了起来,双手蒙住脸,大叫:“不,太后真的来了,你不是我娘,不是我的亲娘······”到了这时候,吕太后顿时就什么都放下了,什么太后的矜持,她爆发的大哭道:“儿啊,你真的是我亲生的儿啊,我受苦受难,怀胎十月,脐带相连,胞衣难舍地生下你,我这个老妇人此言如有不实,天雷滚滚啊······”
皇帝捶打着脑袋,嚎哭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你要真是我娘,我们一起走吧,你不要让我当这个皇帝了,你也别做这个太后了,我们回老家吧,种几垄田地,你老了我养你,为平为常,生老终过,就像当初我和姐姐坐在阿爹的担挑里,娘你荷锄采野花野果,我们一起在落日中回家,只怕是此生不再了······”太后听了又是激怒,又是伤感,挥泪道:“你······”
再说王陵一路悲啼回府,实在想不开了,几乎都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自己这相国当的。可转念一想,自己憋屈啊,得找个人倾诉明白,死个清白。数日后,便一头闯进太后的长信宫,见了太后,顿时委屈犹如滔滔江水,道:“太后,皇上怎么会成了这样啊?”没想到的是,太后竟然报以微微一笑道:“相国你放心吧,三天后,皇帝就会好起来······”王陵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太后,你说什么?”太后道:“你先回去,姑且待之,三天后自见分晓。”王陵被这一幕惊到了,也懵逼坏了,他都怀疑太后急糊涂了,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长信宫。
果然,三天后,奇迹出现了,沉沦颓废的皇帝,在荒废数月朝政之后,举行了第一次朝会,当未央宫上朝的钟鼓再度响起的时候,走在群臣班子最前的相国王陵,双眼忍不住涕泪长流,他终于看见了脱胎换骨,荣光换发的变了一个人似的惠帝,在龙床大声宣布道:“朕今天正式拜王陵为相国,置太尉官,立周勃为右太尉,樊哙为左太尉,立皇子刘恭为大世子,赵王如意薨,迁淮阴王刘友为赵王,赵王刘友母赵子儿太妃夫人为赵太后;召苍梧郡郡丞赵尧回京,委给事中大夫,最后,立宫医程婕妤为西凤夫人,命妇,敕令!”
上回说到相国王陵正自惊诧,这个宫医程婕妤是什么人?怎么由大家从未耳闻到突然成了命妇西凤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得皇帝当场宣布道:“众卿家,朕前些时间历经了一段不堪过往的日子,但你们放心,朕已经走出来了,以后定会励精图治,沿袭先帝余烈,重整大汉雄风。好了,除了相国王陵留下,诸位请罢朝!”皇帝话音一落,群臣们终于在久违的企盼中,找到了统一的希望,欢快地退下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相国王陵,心里正在为上一回皇帝的荒淫和如今眼前整个人的三百六十度垂直剧变发憷。
就在这时候,忽然一阵歌声传来,歌喉如黄莺出谷,百灵婉转在苍茫的草原上,歌声如诉如泣,又甜腻绵绵,萦绕在天籁中绕梁不绝,唱的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随着歌声一转,一个仕女登场出现在皇帝面前,本来现在相国的他身心已是枯木枯井,他瞪着无神的双眼,在昏花中慢慢移动视野,忽然,他的神眼一亮,雪亮,浑身一震,如同蜕变一次重生的壳,突然,他吼叫一声道:“她,她是······”这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天下万事,事出必有因,有因必生果,就在王陵的前头,在吕太后的长信宫就发生了这样一幕······
也不知来者是谁?是什么让皇帝枯槁的心灵再度青春,这汉宫到底要发生什么精变?预知后事如何,敬请阅读第六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