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夏、绥、府、丰、宥等州自唐时起便是定难属地,但有宋以来,朝廷重文轻武,削藩镇、分军权,定难节度使便也不复存在了。银、夏、绥等各州中,夏州交通中原与西域、最是繁华富足,而凉州土地肥沃、农牧皆宜,又倚贺兰山,地处冲要,但于李继迁而言,银州却最是特别——那是他的出生之地。
或许,他只是想重回故土,这有错吗?就像义父想要推翻赵宋,重立孟蜀一般,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而自己,却阻了他们的通途。
孟澍仰头又向喉咙中灌入一碗银州春,自问道。那银州春是城中独有的佳酿,醇洌浓郁,他坐在破旧的酒肆中,自斟自饮,转眼间已数碗下肚。
孟澍啊孟澍,义父说得对,在世人眼中,你喜好兵刃法宝,重金求来武功秘籍,对江湖大义,苍生存亡却甚是淡漠——然,你还是跳不出那俗套去。你还是像那江湖上的庸碌众人一般,即使不为那名与利,却怎么也绕不过那义与情去。
你嘴上说着是为了寻明温言而来,心中却想着要为三派平定千面杀之祸助一臂之力——因那时晏为先代魔教教主所救,如今更已是此任千面杀教主,他大仇已报之日,便可能是千面杀万余教众围攻昆仑、清商、飞沙三派之时,中原武林又将混战不休、人人自危,还将有多少江湖前辈妻儿童仆痛不欲生,还将有多少武林门派被卷入这无边的仇怨……
你坚定地要让义父放下复国的念头,阻拦李继迁借力于他夺回银州,不只是因父亲当年的嘱托,更因李继迁一旦攻下银州,边陲重镇失守,赵宋门户大开,天下又有陷入流兵四起、群雄割据境地之虞。这城中还有数万不知战事将近的百姓,还有几千将要上阵杀敌的银州守军……
说着“举世独浊与我何干”的你,也不过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罢了。俗到纵然知晓李继迁辛苦周旋聚兵点将或许仅是为回归故地而已;知晓让义父放下复国之想,便是剥夺了他得以存活的执念;更知晓云时晏在襁褓之中父母便被人双双逼死,孤苦二十余年才教昔年仇怨血债血偿,却还是要选择那利于大多数人的道路。
你听闻靳家幼子十五年后千里追凶、斩杀杀父仇人于易水畔为何欲拍手称快?报仇、雪恨,本就是江湖子弟心中的刀,胸中的剑,扬鞭纵马、追凶天涯,为义、为恨,为热血、为情仇,这即是江湖,你有什么理由去阻拦?
已不知陆陆续续喝了多少碗,孟澍的醉眼数不清油腻的旧桌案上摆了多少空了的酒坛,他自小被屠风荷屠大娘带大,喝过的酒不见得比水少,但此时,他真的是醉了。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孟澍敲桌而吟,节拍凌乱。
已是日入之时,酒肆中火柱昏沉,再无他人,但就在此时,却有个在六月里还拥着狐裘的男子在孟澍对面落座,他取过孟澍面前的一个空坛,在鼻前晃了一晃,“银州春即是同汴京台上的羊羔佳酿相比,应也是不遑多让的吧。”
已酩酊大醉的孟澍也不在意来者迟到,口中只是道,“病兄既来了,何不同饮一杯?”说罢便把桌上还未空的酒坛推至了那人面前。
那人竟也不推辞,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白玉杯,他将银州春从粗笨的酒坛中倒入纤细的玉杯中,竟一滴也未撒出,“好酒!”他一饮而尽,“本以为孟兄这般的少侠醉中之歌应是‘劝君酒杯满,听我狂歌词’此类的疏狂之作,不料表的竟是陶潜的隐逸之情,真是出乎在下所料。孟兄一人独饮,可是有何心事?”
“若不是你来得这么迟,我何至于独饮?”孟澍有些没好气地说。
那人笑笑不答,又为自己斟了一小杯酒。玉杯注入酒后竟有光芒流转,似是杯身之上浮雕了繁复而古老的纹饰。执杯之人冠发高结,面色如玉,着一身月白锦缎夹衣,外罩雪狐大氅,眉目如画,很是清俊儒雅。
“你说……前仇旧恨定要用血来还吗?”孟澍迷迷糊糊地问那人,但一瞬之后他便兀自笑开了,“你怎会知晓,你又不是……江湖客。”
那人又饮了一杯,然后抬起琉璃般透亮的眸子不动声色道,“病某虽不才,但养气练气的法子也修习了十余年,更因师门照拂,忝居了某小门小派的掌门。不想在孟兄口中,竟算不上江湖客了。”
孟澍听得此语,哈哈大笑道,“病兄喝酒,喝酒。”
那人正是银州城中超过半数酒肆茶坊的东家病公子,其名尹清,因自幼病弱畏寒,常盛夏拥裘,故被人称为病公子。因“病公子的酒和茶”在回鹘、吐蕃诸国亦有美名,尹清便也认了这有些戏谑的称号,也以病公子自称。
“孟兄最近可是没有按时服药?”病公子淡淡问道,“这拧巴的眉毛,发黑的印堂,就差写上心绪不宁,五内郁结八个大字了。”
听着病公子能将讽刺之语说得如此正经而云淡风轻,孟澍有些无奈,“承让承认,比起病兄夏日里还一件狐裘一件大氅手里揣着手炉的气质如熊,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病公子琉璃般的眸子在昏沉的火烛映衬下微微一闪,似是若有所思,孟澍平日素来不与自己斗嘴,吃亏便也就哈哈一笑,痛饮一杯便罢,不知为何今夜却同自己较上了劲,“李继迁就要攻银州了,可是孟伯父又有什么动作?”
孟澍又饮一杯,笑容有些苦涩,“我真不知能不能拦得义父一世。”
孟澍忆起那日剑门关被攻破前,父亲铠甲穿了一半,却忽然跑到后院抱起还在玩耍的自己。父亲抱的是那么紧,以致于他被尖锐的铠甲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他只记得父亲含着泪,轻轻在他耳边说,“小澍,你答应父亲,要好好活下去,也要保护你孟伯伯和屠阿姆都好好活下去。你孟伯伯肯定会一心想着复国,你要努力拦住他,即使是命令他,斥责他,也一定要拦住他。”
孟澍能记起父亲的眼里全是殷红的血丝,不像平日里那么清亮慈爱,父亲将他放下,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多年后回忆起,意识到父亲说的是,“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万人塚里,不要再多你们几个了。”
不需要,再死更多的人了。所以也不需要,更多的战争和杀戮了。可战争和杀戮是难以避免的,不是吗?小到千面杀寻仇,大到李继迁攻银州,哪一个不需要流血,哪一个,不需要死人?
病公子轻叹一声,也不再顾忌自己的洁癖,将玉杯收入了怀中,拍开一坛银州春,同孟澍对饮。不知要怎么劝慰,病公子想了半晌才劝道,“你也别担心,等你明年娶了那明家姑娘后,孟伯父忙着抱孙子,许就顾不上忧心故国了。”
听着这般的劝解,孟澍无可奈何,方欲解释自己与明婉已无婚约,但转念一想明温言还未找到,便又按下不提此事了。
——明伯父,如今两军对阵之际,你怎会在曹光实府中?
“上次见明家那姑娘,还是三四年前了,”病公子又饮一口,自顾自说道,“那时人家瞧上了未名山庄的宋公子,你便寻了个什么借口骗着石谷主和明温言解除了你两的婚约。后来,明温言一失踪,这婚约却又被你圆了回来——怕未名山庄名头不够响,支持不了明婉一个弱女子掌管天问别苑吗?竹马当到你这份上,也是够意思、够凄凉了。”
孟澍不理会病公子的嘲讽,面不改色道,“就这一个青梅,现在不多帮着些,等她嫁了别人,便想帮了也帮不上了。”
病公子吐了口气,淡淡道,“厚此薄彼,你早先还致信与我,让我不许备下给明角的银州春,却因为明婉的一句嘱托,不远万里跑来找你的假泰山。”
孟澍反驳道,“你最初在银州开酒肆的本钱,可有一半是我的银子。我不让你给明角这样的小孩子卖酒喝,也是为我们生意的名声考虑。”
“胡说,”病公子毫不手软地揭他短处,“你上次还拉着我店里只有十二岁的小伙计喝酒呢。”
孟澍见说不过这看似病弱实则嘴上决不饶人的公子,只好埋头喝酒。银州春是绝好的佳酿,极醇厚,易醉人,爱酒之人虽心中无事尚能两坛倒地,何况孟澍这般胸膛中堵满了俗事繁务的人。不一会儿,便醉的不省人事。
病公子见状,招来自己酒肆中的小厮,扶着孟澍向客栈走去。他回想自己与孟澍相识近十年,从未见他这般大醉过,不禁笑了笑,孟兄啊孟兄,累得你今日这般憔悴的,到底是美人呢,还是天下呢?
正想着,见孟澍微微转醒,扶着胸口作势欲呕,病公子电打地一般向边上闪了几丈,命令那小厮道,“你把他扶远一点,不许吐在我身上。”
半醉半醒的孟澍见病公子这般言行,不由笑了笑,这人,果然是洁癖比朋友重要多了。但他也知晓,今夜病公子同自己对饮,虽未有劝解之语,但这般争锋相对地调侃打趣了一番,心中郁结倒也解开了不少。所以堂堂的莫臣剑孟澍,这么想着,便胳膊搭着那小厮,头歪在半空中,边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边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