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周始,每朝皆有宵禁,汉时设执金吾巡夜,唐时有“犯夜”之罪名,然有宋一朝,工商渐兴,自江南各处起,现晚市、鬼市,早晚市相连,故入夜时分,酒肆瓦子中仍是热闹非凡,再无宵禁之说。
银州虽为南北商队往来之处,但宋时造船业发达,海上丝绸之路已开,陆上丝绸之路渐弛,且其地处西北边陲,为军事重镇,故夜间城中少有人行,唯守城之军,巡夜不息。
但,此时,却有一人提剑立于夜色中,打量着一座大宅。
夜色已浓,那宅院中仍有几点灯火未熄。两队各五十人的士兵,相向巡逻于宅外,银、夏、绥、宥等州的都巡使曹光实,此时便在这府院之中。
孟澍最先听闻此人是从义父口中,孟朔说他乃叛国逆贼,身为后蜀静南军使曹畴之子,却在宋军来袭时聚民造反,助其破了雅、沈、黎三州。之后便在宋军中平步青云,实在是卖国求荣之人。
孟澍那时好奇叛国之人到底是何模样,便去云算斋问了问,得知这曹光实本是后蜀永平军节度管内捕盗游奕使,因全力平盗而遭怨恨,宋军攻蜀时,贼寇纷纷起事,聚千人围攻曹府,杀曹家三百余人,毁其祖坟,曹光实寡不敌众,仅救得老母一人。后贼寇攻占雅州一城,曹光实为雪灭门之仇,拜见宋将王全斌,绘地势之图,陈用兵之策,得到重用,领兵攻下了雅、沈、黎三州,助宋军将蜀地收入了囊中。
家仇,国恨,孰轻孰重?他懒得评论也不愿指摘,但他此番至银州,见城内少有贼盗,守军亦军纪严明,不禁觉得这曹光实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他,便是义父欲杀之人罢!
孟澍待两队士兵相向行开时手指一弹,一物自手中射出绕上了屋角的飞檐,他手上轻轻一扯便悄无声息地跃入了院墙之内。孟澍早已看过这府宅的图纸,所以知晓北面那纸窗上映出个伏案身影的屋子,便是曹光实的所在,而西边厢房中,则安置着曹光实的门客,明伯父很可能就在其中。
他夜潜曹府,一是为了探一探明温言是否真的在府中,二则是为了考量都巡使府的戒备是否森严,义父能否在击杀曹光实后全身而退。
孟澍四处打量着,忽听得“膨”的一声,似是有数簇银针射出,廊上悬着的灯笼陡然灭尽,趁着士兵们面面相觑的当口,混杂在军士之中的一人忽一跃而起,飞身向那书房冲去,几个起落间已在门前。
院中士兵未料想到会出此意外,皆是呆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冲过去从四面包围那人。谁想那人武功甚高,实非普通士兵能比,眨眼间已砍倒七八个士兵,他踏着两名士兵的肩头跃出了包围,雪亮的冷芒在月色中一闪即逝,房门已然被劈开,那人落在了书房之内。孟澍远远看去,那人身材魁梧,看背影像极了那日乔装过的义父,心中不由一紧。
那人与曹光实仅离了一丈二尺左右,本以为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不想曹光实武将出身,年过五旬,却仍负勇力。他举起桌上的砚台,格挡那人的大刀,因性命攸关,曹光实招招皆豁出命去,砚台中灌入了内力,挥舞间竟也虎虎生风,那人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一众士兵见都巡使与那人斗了起来,忙上前相帮,几十号人皆用刀剑刺那人后心,但他却似背后有眼,左闪右躲间只受了稍许擦伤而已。
曹光实虽勇武,但终是年纪大了,又曾受过旧伤,此时为保命,拼力对敌,几十招下来,牵动了内伤,痛苦不已,捂着胸口颤抖了一下。那刺客等得便是此时,他身手从身后抓过一个士兵向曹光实扔去,曹光实来不及接住,被撞得退了两步。刺客见此招得手,大刀一抖,向曹光实劈去。不料从旁闪出一个人影,长剑斜斜一挑,便要刺他右肩,刺客不知此劲敌从何处而来,忙挥刀迎战,但来者的剑招却很是古怪,忽而刚劲忽而绵软,让他实在摸不着头脑。他又要护着背后的空门,又要与那人对敌,腹背受敌,一个不留神,大刀便被挑飞了。
刺客撤了两步,这才看清来者,那人眉挺若剑,两眼炯炯,生得很是俊朗,正是孟澍无疑。
孟澍方才怀疑此人是义父,便扑身上前,欲以攻为守,看清形势后再做打算,一同进退。不料那人竟丝毫招架不住孟澍一贯使的秉烛剑法,孟澍探头一看,那刺客虽也是一张黝黑的国字脸,却并非孟朔。孟澍心叫不妙,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打了下去,口中道,“你的刀没了,我便与你练练拳脚功夫。”说着,便收起了莫臣剑,双拳一提,左收右放,看似懒散,却暗含劲力,向那人攻去。那人右脚飞铲,向孟澍下盘攻来,不想孟澍下盘极稳,铁塔般动也不动,却忽然在那人欲收腿时,左脚轻轻一勾。这一勾之下,那人站立不稳,身子一倾,前向倒去,但他也非等闲之辈,在空中变倾为扑,想以纵身一扑之力,闪过孟澍,手刃曹光实。
那人一心只想在了结了曹光实,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空门大露,孟澍身子一矮,出手如电,连点他膻中、鸠尾、巨阙三穴。那人气海间一沉,提不上气来,自空中重重落下,落地前便已昏厥过去。
孟澍知自己虽救了曹光实性命,却不宜久留,忙趁乱向院门处奔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雄壮的男声,“壮士留步。”孟澍回头一看,见曹光实从椅上站起,捂着胸口,道。
孟澍脚下不停,施展轻功向外跃去,曹光实一挥手,门外冲入百十号士兵,皆用长矛指着孟澍,孟澍心道,“这人当真有城府,方才已命悬一线,却不将这些护卫召出来。莫非他早就知晓会有刺客?”
曹光实朗声道,“壮士搭救,曹某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壮士半夜造访曹某府上所为何事?”
孟澍知解释不清,便想快些越墙逃走,眼前的百十号士兵虽不足以阻拦他,但他心中盘算,若是今晚不能探得明温言的所在,明日曹府戒备更加森严,怕是再难进来了。
孟澍当即脚下一停,改为向西边厢房跃去,墙下的士兵皆手持长矛,孟澍正好以那长矛为径,毫不费力折回了曹府之中。都巡使府兵不知孟澍为何在能逃走的时候折了回来,却也不敢松懈,朝西边厢房围去。西边厢房本就是曹府门客所居,配备的守卫远不如正厅和北院的多,孟澍不一会儿便入了西院。西院有十余间厢房,孟澍掐算着时间,不知能否将明温言找出来,院中守卫已将西院团团围住,一步步缩小包围,只待孟澍出院,便能将他擒住。
但饶是这般大的动静,西院竟仍是静悄悄的,似是众人都已歇下,竟没有一间亮着的屋子。孟澍跃上墙头,从院外还没反应过来的府兵手中捞了个火把过来,执着未出鞘的莫臣剑,在院中平平一剑,一扫而过。
小院中似有风动,不偏不倚的划开了十余间厢房的窗户纸,孟澍将火把凑近窗边,只那一眼,就认出了漆黑的厢房中默默坐在桌边的男子。那人站起身来,透过被孟澍剑气震得破败不堪的窗子朝他一笑,丝毫没有被困的样子。
明伯父如今全然不像身受万花蛊毒之人,为何解了毒的他会不归天问别苑,而是在这曹府之中做个小小门客呢?
院外的守卫围地已是心急,方才得了指令,便开始向西院之中进攻。那院门虽小,却有士兵源源不断的涌进来,孟澍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手中未出鞘的莫臣一点一挑,将攻来的士兵系数向院外扔去。
“你真是越发婆妈了,拔剑尽数杀了不就得了?”忽从墙上传来一个女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长鞭。那长鞭有小儿手腕粗细,在空中蛇舞起来,舞鞭的是个紫衣盘发的妇人,一张俏脸被月色映衬的更显英气,她舞花间忽劈忽扫忽抡忽抛,将孟澍身边的士兵十数个缠做一团,扔向旁去。最后,挥鞭将孟澍拦腰一缠,提上了墙头。
“快走!”那女子道。
孟澍身体仍被长鞭提在空中,却未忘记回首向宅内朗声一笑,扬手露出掌中之物,“潘原兄借曹府一地,同在下赌谁能先取到这暴雨梨花针。故今日夜访大人府上,多有叨扰,还望宽宥则个。”“叮”的一声,身后有飞镖射来,孟澍右足一点,竟借着那飞镖之力又向上了三尺,落在了墙头之上,朝屠风荷一点头,两人踏瓦而行,向外奔去。
“都巡使,这人的话可能当真?”一旁的副官问。
曹光实摇摇头,“若是来寻物的,怎会不先奔着西厢房去,反而跑到我房前来?”
“大人,要放箭吗?”副官又问。
曹光实愣了一下,江湖上最近风头正兴的“摘星客”潘原据说同朝中的潘副将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思忖半晌终还是道,“算了吧,他毕竟救了我的性命。”然后神色凝重地转头道,“走,我们去看看那个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