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家(1 / 1)

快落山的太阳照得满世界昏黄,胡同里,一群毛孩子追着画糖人儿的跑。

之宜坐在院子门口玩儿九连环,等着她哥子下职回来。她时不时的朝着胡同口张望,远远儿看见个瘦高挑的人朝她挥手。

之宜脸上堆了笑,一下纵出去,翡翠蝴蝶的辫坠晃着,别提多好看啦。

之宜手挽着她哥子进门,她站在院子里调着嗓门儿喊:“太太,呈轩来给您请安啦!”屋子里传来笑声,她额涅从上房出来笑骂:“大姑娘家的,整天猴儿顶灯似的满处乱跑,要是你阿玛还在,看他不打你。”

呈轩看他额涅出来,扫袖子屈膝给他额涅请安。太太点头应好,就要上来戳之宜脑门子数落,她看他哥子站直了,忙躲到背后,脸上作着怪表情,一脸小人得势。呈轩忙劝住,扶着他额涅进屋去了。

三个人坐一块吃饭,轩哥儿劝太太,“今儿个万岁爷行登基大礼,估莫着要不了多久妞妞就得送进宫当差,儿子过些日子请位原先在宫里当过差的嬷嬷,给妞妞讲讲宫里规矩,临近再使使银子,妞妞进了宫好少受些罪。”太太想到这里就有些伤心,只诶了一声,便低头用饭不再言语了。

旗人生下来就有口粮,那是万岁爷给的恩典。内务府上三旗的姑娘长到十三四岁,就要由内务府会计司造册子汇总,送进宫里当差,这也是奴才应该孝敬主子的。之宜过了年刚满十三,她额涅说让她进宫学学规矩也好,将来调理好了放出宫来好许人家。

过了几日,呈轩果然给之宜请来了位教习,说是嬷嬷,瞧着面相也就三十岁上下,听说是原来伺候过主子的。

太太招呼客人上坐,嘴上说着客套话,边说话边悄悄打量。这位嬷嬷穿了件天青色的旗袍,领子、袖儿口、前襟、下摆都绣了镶滚花边,颜色雅致,一看就是宫里头时兴的花样子。外面罩了件对襟云头背心,梳着小两把,仪态端方。

之宜在家时候虽然顽皮,眼前见了这样规矩的人,也就跟着端起来,听见额涅招呼,她信步走过去,见了客人敦福请安,脸上挂着笑,口上道一声嬷嬷万福。

之宜长得像她额涅,巴掌大的小脸,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薄嘴唇,面皮儿白净透亮,小丫头打小就爱笑,见了谁都笑呵呵的,她阿玛在的时候总说,爱笑的姑娘有福气。

那嬷嬷坐在圈椅里端详人儿,过了会子转身朝太太说:“我从前在宫里看得人多了,姑娘这面相生得好,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看看,水葱一样的人儿,我打进门看见她就喜欢,您瞧她笑得,从里到外都透着喜兴。”

太太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嘴里说她家丫头整天胡打海摔惯了,没个规矩,心里却是喜欢得紧,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闺女,又生得俊俏,知礼懂事,自己还爱不过来呢。陪着喝了盏茶,便将嬷嬷请到西边厢房给之宜讲学去了。

宫里调理出来的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规矩,嬷嬷讲话不紧不慢,礼仪一句话带过,到时候自会有专门的教引姑姑一一去教,主要就是给讲讲以前的主子们,宫里哪些忌讳,再有就是皇族历史,从高皇帝披荆斩棘建立大历朝,一直说到当今万岁爷。

林林总总讲了有五天,临走时麽麽叮嘱之宜,进了宫要时刻记着“谨言慎行”四个字。太太备了薄礼,又再三谢过,雇了辆车将人送走了。

呈轩这日不上值,早上给太太请安,用过饭,说要带着妹子出城去郊外骑马。想着平日里之宜活泼好动,进了宫必定有一番罪要受,越想越心疼,进宫前就想让小丫头再疯上一回。

兄妹俩骑马射箭好不快活,呈轩看着妹妹乐得开怀也是欣慰,不知道进了宫,之宜还会不会有这样的笑,心里怅然却不敢表露出来,看着她高兴,眼下他也就足意儿了。

太阳快落山,两个人才匆匆回了家,太太招呼下人给兄妹俩打水、洗澡、换衣裳。用了饭,三个人坐在屋里喝茶,董鄂氏用青花盖瞥了瞥茶叶子,眉眼间带了丝愁色,挣扎了半晌开口道:“今儿得了消息,日子定在五月初五,就得送妞妞进宫去了。”兄妹俩应了一声都没说话,又坐了会儿便各自回屋歇着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呈轩每日上乾清门当差,下了职就径自回家陪太太和妹子。之宜白天在家里看书,隔几天出门儿上不倦斋找先生练毛笔字,她哥子在家的时候就看他习武射箭,有时候手痒来了兴致,就把以前阿玛给她做的软弓拿出来,凑份子跟她哥子一块儿玩闹一会儿。

四月十五,之宜跟她额涅请了安便回屋收拾,穿了件淡粉色绣花的裙子,紫褐色的云头背心及腰,用梳子沾着桂花油篦了头发,打了根大辫子,系了个白玉芙蓉的辫坠压在背心下边儿,脚底稳稳踩一双妃色绣花鞋。描了眉,又点了点胭脂,沾水调匀涂在面颊上。站在玻璃镜子前左右比了比,再堆上个笑,自个儿瞧了挺满意,掀帘子跑到上房去了。

“额涅,您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之宜站在她额涅面前转了一圈,董鄂氏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了声够匀停,嘱咐她好好儿跟她师傅告别,让他以后保重身体,往后出了宫再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之宜一一应了往外走,今儿个没坐车,打算走过去,想是进了宫,再有机会去棋盘街,大概就得等到20岁放出宫了吧。

从兵马司胡同儿出来,顺着皇城根一路往南,过了天主堂再往西,在棋盘街上有一家不倦斋,专卖古玩字画儿,那店主就是她师傅。

之宜的师傅姓顾,是个汉人,原本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后来家道中落,因着从小熏陶,他便变卖部分家产,做起了古董字画儿的生意。

有一次,之宜阿玛带着她逛棋盘街进了这不倦斋,小丫头走到顾师傅跟前儿站住了,瞧着他写字觉着挺意思,那人眼梢瞥见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甚是合眼缘,便收了她作学生,专教写书法。

之宜远远儿看见牌匾就朝着往前走,到了门口站定,吸了口气,低头拾阶而上,迎面撞上来个人。

眼瞅着身子往后倒,那人拉了她一把,说了声对不住。之宜拍拍胸口抬头看了一眼,是个男子,看着一身打扮像是旗人里头富贵人家的小爷,手里还拿了东西,囫囵瞧着像是字画。

之宜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该我给您赔不是的,我光顾着低头看路,没瞧见您在前头。”侧了身过去上楼了。

旁边有人牵马过来,压低声口儿说:“主子,您没事儿吧。”那位爷扶了扶马鞍子,腿上使劲跨身上马,“没事儿,回宫吧。”说完使了马鞭子,驭马走了。

进了门,看见顾师傅坐在圈儿椅里喝茶,她信步过去请了安便问:“师傅,刚才那人是谁啊,您认识么,瞧着是位爷!”等了半天,听到一句嗯。顾师傅放下茶碗,往楼上去,边走边说:“是位颇有才学的爷。”之宜听了不禁唏嘘。

顾师傅惯常以为旗人里马背上得天下,对孔孟之道、圣贤学问之类素来不甚讲究,今儿个听到先生这样说,估摸着那位定是有大才的了。

跟着先生到了楼上,净手,焚香,磕头拜孔夫子。一串仪式下来终于正题了,挑毛笔、铺宣纸、研墨,今儿个之宜写了篇兰亭序,想着进了宫就再没有那般心境了罢。

约莫一柱香的时候,之宜对着宣纸吹了吹,下楼捧到先生面前。顾师傅两手剪到背后端详,他说今儿这字少了点洒脱。

之宜叹了口气,把来意跟先生说了,先生笑笑说:“之宜啊,你有大才,心性纯善。可进了宫不比家里,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当得起你喊一句先生,为师只盼你进了那四方天,经历了那许多之后,还能不忘初心为好。往后卸了差事,得了空勤练练,别把这一手好字撂下了。”

之宜听了直想淌眼泪,跪下给先生磕头,“学生一定谨记。”顾师傅扶她起来,待她缓和了会儿,收拾齐整,便叫她家去了,自己看着桌子上的字,怔怔出神儿,过会子叹了口气,准备今儿个早些关门,却见刚才那位爷去而复返。

只见那人抬说作了个揖,“先生,我还想再看看那扇坠子,实在是喜欢得紧。”

顾师傅往里让了让,那位爷进门儿便瞧见了之宜的字,凑上去瞧,“难得姑娘能写得如此,只是怎的没有落款?”

“让您见笑了,那是在下学生的敝作,因下个月要进宫当差,今儿来与我作道别,心境自然差了些,写得不好。您请过这边儿来,我予您拿了那扇坠子来瞧。”他复又看了一眼那篇兰亭序,心道要是能见一见这女子才妙。

之宜回到家已是过了晌午,原想给太太请安,过了上房隔着帘子瞧了瞧,见她额涅已经歇下了,便悄悄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厢房,下人给送了些吃食,她草草用了,便也自歇午觉去了。

申时刚过,之宜换了衣裳到上房瞧她额涅,把顾师傅跟她说的话告诉了给她额涅听,说得董鄂氏默默叹气,跟妞妞说让她好生记着她师傅的话,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就回屋看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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