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栖所的侍者赶来,拿出料理妖兽的利落,毫不含糊地架起浑身污秽的男青年去了,那女青年踟蹰片刻,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离开。
云羽宗、万兽阁的三位经过一轮调息,几乎不分先后地睁开眼睛,在身边少年的帮扶下艰难起身,望向仍在检查收拾身上臭味残留的方亦。
李昀凑上前去,情真意切地向那三位道:
“两位前辈,还有云羽宗的道友,先去山后客房歇一歇吧,李某命人这就去准备最好的饭菜和丹药,稍后送到……”
“多谢掌柜好意,在下并无大碍,不必如此费心……”
云羽宗的连姓中年人摆手婉拒道,随即推拒开宗门后辈的搀扶,转向方亦,“这位小哥!云羽宗,连成邑,多谢你的相救之恩。”
整理衣袍,郑重拱手,长揖而落。
“还有我二人……”
那两名万寿阁的老者,同样在云羽宗少年帮忙下颤巍巍站直身板,也紧随其后向方亦顿首致意道——
“万兽阁,黄醒。”
“万兽阁,韦从安。”
“……谢过相救之恩。”
这般郑重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态,而且带上了各自的宗门来历,其中的感念恩德之意可谓一丝一毫都没有打折扣,而不当即提出如何报答,所代表的分量也显然更重。
“呃,青崖山院,方亦,幸会幸会。”
方亦颇为庄重地还了礼,随后又开口道,“其实不必这么……”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那几名云羽宗少年中的一人就惊讶而浮夸地大喊起来:“啊!青崖山院,真的是啊?”
“你们看你们看——”
另一名少年也跟着喊道,语气里带了某种愤慨,“我就和你们说了嘛,我先前隐约听到那个校尉说是‘青崖山院’了!”
见方亦目露疑惑,那连成邑解释道:
“呵,方小哥莫怪,他们并无不敬之意。说来也是缘分,这几人虽是我云羽宗后辈,但控兽天赋却并不出众,宗门宿老思忖之后,令我送他们来鹿寻州青崖山院求学问道,想的是……或许能有其他方面的建树。”
“原来如此……”方亦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是啊是啊,我们往后得叫你方学长吧?方学长好,我们去了青崖山院之后能时常找你请教吗?”
“方学长,你前面在那边大堂里露的那手是‘铸器’之道吧?没想到方学长你控兽也这么厉害!”
“是啊!青崖山院的其他学长也这样吗?难怪师父非要千里迢迢从鹤鸣州送我们来鹿寻州的青崖山院!”
“咦?可是我听到门里的有些师叔说,是因为青崖山院财资雄厚,对我们宗门秘法的出价最高……”
“对啊,我也有听师兄们这么议论过,不然我们理当考虑的是鹤鸣州的修真院才对。”
少年们兴致冲冲地黏上来,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吵闹着,不同的是,非但没讨要好处的念头,却反而尽往外吐实诚之语。
呵,原来是这样啊……
方亦挑了挑眉,本能地把他们言语中的信息组织起来,有所明悟了然——
这云羽宗的状况说穿了,其实就是古典修真宗门的通病: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独门秘术,却多年毫无进益。
今时今日,面对世情的变化,此类古典宗门已经缺乏足够的竞争力。既吸引不到更多有资质的新人子弟,也没有去和其他宗门相争的底气。
再加上,积年累月下来,在它们所把持、或者说所管辖的一片地方,出个门碰上十个人,有九个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就算想要革新去弊,也得陷入一堆人情世故的泥沼中。
像这样的宗门比比皆是,直到最终实在无以为继了,眼看那些早一步顺应天地大势的宗派世家越发壮大,如今又掉过头来磨刀霍霍、要将自己当成牛羊宰杀瓜分……才有一些能拼着最后的魄力,做出一些变通尝试来。
其中,选择与某个修真院联合,是个并不少见的做法——
交出自身还算得上有独到之处的秘籍技艺,换取对方的帮扶支持,乃至合作互助,或许还能追赶一下新纪元的滚滚浪潮,不被彻底淘汰淹没。
于另一方的修真院来说,这种联合有益无害。
没准能瞎猫碰见死耗子,某一宗门的独门绝技,或许就恰好可以帮助自家仙师院士,在某一门技艺上作出突破呢?况且,就算没有博采众家之长的实质收获,也会有博采众家之长的声名收获嘛……
当今纪元,早就不是那种崇古的世道了,所有不是真正认识到这一点的势力或个人,无论过去有多么辉煌,底蕴有多么深厚,只要还在坚持抱残守缺、墨守成规,都迟早被浩浩荡荡的浪潮淹没,沦为种出全新大道之树的淤泥肥料。
至于,为何云羽宗会放弃和所在州府的修真院联合,而背着可轻可重的“判离乡土”名声,千里迢迢来鹿寻州投入青崖山院的怀抱……
鹤鸣、鹿寻两州修真院之间的道蕴差距不谈,更实在的,怕是这边青崖山院给出的利益好处更多……
连成邑原本的考虑,该是让几名少年不带机心地过来和方亦熟络熟络,却没想到这些小子口无遮拦,倒是把一些不当拿到台面上的事情都抖落了出来,连忙脸皮抽搐地大声喝止道:
“别胡闹!都安静收敛些!”
因他素来温和,少年们敬畏不多,但爱戴不少,急忙收声站好,却还是朝着方亦嬉皮笑脸。
连成邑无奈地摇摇头,又向方亦笑叹道:“方小哥见笑了,他们一路上原本多有不情愿,但眼下……呵,多亏了你,之后我该能轻松些了,这可又是一份比救在下性命也不遑多让的恩情呐。”
听对方把照看这些聒噪少年的愁苦和性命之危相提并论,方亦也忍俊不禁,不过笑了两声后,他还是端正神色认真道:
“呃,说什么救命之恩夸张了点,没必要放在心上……万兽阁的两位老前辈也一样。其实你们打定主意撤手返回的话,还是十拿九稳的。况且,你们非要这么计较的话,不显得我前面没有自告奋勇去救人,有点……咳,是吧。”
若照他通常的性子,倒也不会废话啰嗦这么多,随旁人怎么想,报不报恩他也不稀罕;但这三位的品格还是让人敬服的,而且怕是比龙鲸船的刘老大、马师匠更会钻牛角尖的性子,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点。
然而……
“随你怎么说,青崖山院方亦,老夫反正是记下了。我二人一把岁数了,这恩没准就报不上,你也不必一副嫌麻烦的样子。”
那名性子较急的万兽阁老者蛮横插了一句,另一名老者在旁边笑而不语,显然也是一般意思。
果然又是这种性子,说得好像我不让你报恩,是盼您少活些年似的……方亦腹诽道。
“两位前辈能以身犯险,相救一名素不相识且咎由自取的陌生人,他们的性子执意要报恩,小哥你怕是躲不掉了,那也不差我一个。”
连成邑笑着劝了一句,随即又道,“再则……说来惭愧,我当时介入,正如方小哥所说,想的是即便救人不成,也有至少八成把握全身而退,比你后来逐一救人的风险还更低不少,且就算救人不成,也受不得什么责难。反而是小哥你年纪轻轻,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冒的可不止是救人的风险,万一救人不成,难保旁人不明就里,倒要责难你弄巧成拙,害了我等性命。”
“是啊是啊!方学长之前站出来,还被他们质疑呢,说什么年轻人妄自尊大、自以为是。”旁边一名少年插嘴替方亦打抱不平道。
“没错!我们也都听见了,是有人这么说来着。”其他少年也附和道。
那边局外人一样的栖所众师匠,本就带着尴尬的神色、像是偷听一样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听到这一茬,脸色就更难看了,完美诠释了无地自容是什么样的状态。
“呃,不过……说起来,后来出了什么事来着?好像是方学长霸气外露了一下,然后那些当兵的冲我们……”
一名少年突然挠着头想起了某个有些模糊、几近缺失的记忆片段。
“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那一下可吓人了,感觉神魂都被刀剑架住了,然后推进冰窟窿里一样冷飕飕的……”
其他少年面面相觑,也忍不住推敲回想起来。
“哦!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方亦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捶手道,“几位前辈,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若非晚辈我行事莽撞,惊动了那些兵大哥,招致他们一阵有若实质的杀气压过来,你们也不会突然神魂失陷、落入险境。若是没有这茬,你们本该顺顺利利退出‘通感之境’,连这点神魂震荡的罪也不必受。”
“当然啦,之所以会这样,我的过错占个三成吧,其余的七成……”
方亦把手朝安静待在旁边的栖所众师匠一指,“要怪他们!都怪他们非不听我的,铁了心要冒冒失失地去帮忙,那不相当于是在你们往回游泳的时候,在岸边跳水捣乱么?对吧。”
“所以啊——”
方亦作出总结道,“看在我阻止了他们捣乱,最后也救了你们,那三成过错就算弥补抵消了好吧。至于其余七成过错,几位找他们算账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