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飞马大街在县东南靠近护城河一带,是县内商业、居住、交通最集中的地区。街中心的广场,有八万平米。四周草坪环绕,托出镶嵌大理石的平台,平台正中巍然矗立一座高达三百米的天马雕塑,雄健的展翅欲腾跃上空。草坪里、紫红色与黑色大理石相间处,安装了色彩份呈的照明,每到夜晚,一片璀璨。从中心广场向外延伸,连接起四通八达的街道。一中坐落飞马大街中断,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近八十年的校史,从主客观上注定了生源的充沛,使一中在最早的危房改造中首先得益,三层、砖、混凝土结构的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取代了风侵雨蚀的平房;一种传统的校园氛围也随着笨拙的立体矩形楼房的站起在悄悄演变。择校风势不可当地兴起后,较优裕的办学条件和办学质量,为一中吸引大批优秀学生,真是锦上添花,名声大震。
恢复高考前,奉行的还是“家有半斗粮,不做孩儿王”的择业信条,延续到八十年代中期,于达,能进入省中学教书,而且是一所重点中学,心满意足了。那时,他的工资是四十元钱。于达备课、判作业经常要熬到深夜,白天除了上课,还要家访,不管家多偏僻,路多难行。他喜欢学校,就如农民钟爱土地;在这片绿野上,他可以自由的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靠辛勤耕耘,他相信会看到自己亲手培植的累累果实。这是他生活的需要。“学校,是一个浪漫,丰富、生动的生存乐园”,他肯定,他最适宜干这职业。
他开始写稿,把自己工作、学习,生活中的难忘事情书写出来,陆续在省市级报刊、杂志、电台发表,引起教育行政部门和社会的注意,小有名气。教委指名观摩于达讲课,对于他娴熟、生动活泼,注重激发学生兴趣、注重课堂教学效果的思路大加赞赏:
“你们学校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呀!”乔校长听了发自内心的欢喜,对于达细心照顾自不必说。
王影暗自欣喜,可她忧虑,于达缺乏心计,木纳又清高,争逐名利,还显幼稚。
单身宿舍是一排平房。好在单身教师不多,几个单身能各住一间,这对于达来说,真是最爽心的优待。他不是不喜欢和人交往,他是不希望没有自己的心身空间。他可以随心所欲在这小小的空间生存。他从学校总务以私人关系弄来一个电炉,买了简单的餐具,有时自己做饭,有时馒头咸菜疙瘩也算一顿。后来有人反映了学校,说单身用电炉自己不交电费,占了学校的光,对那些不是单身的人来说不公平。学校就给单身房间都安了电表,安装费学校给补贴20%。于达算计着,这样的话,就是饭菜以最低标准,加上每顿饭的电钱,自己的工资真够紧的。于是,馒头咸菜,大饼开水,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一餐。他有一个小笔记本,记载每月的开销。他想攒钱,想买录音机,想给家里寄些钱,想给妈妈买一件春花绿的毛衣。在他儿时的记忆中,这就是妈妈不时向往地说起的一个心愿。从那时起,他就想,我挣钱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妈妈实现这个愿望。
教室墙壁上开辟了“红花榜”“展览窗”“科技园地”等园地,营造了朝气蓬勃、团结向上的团队氛围。五十张稚气的脸,严肃活泼的课堂,于达在讲朱自清的《背影》,情至深处,一片寂静……这寂静中,涓涓的情感流淌。
于达看见有人趾高气扬地从窗边溜达着过来,这张不时在窗口、门玻璃前探出的脸、窥视的眼神令他不是滋味。他立刻从艺术的陶醉中脱出来,一道大煞风景的阴影在心头掠过。他接受不了这样的情景。这与现在的教学管理现代化校长做在办公室就对每个教师的课堂教学情况一览无余是两个概念,两种出发点,两种水平,两种感受。他没有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骄傲和尊严,感觉自己是一奴隶,在被监视,在被迫服役;是在监犯人,受到“警察”的监控,而眼下高高在上拥有评判权力的“监工”却是不学无术的侯三之流!
侯三非常珍惜领导给与的这次机会。工厂眼看开不了工资,有权有门路的人纷纷涌向学校,他就是幸运之一。进了学校,侯三一手筹建了校办工厂,最初还搞的有点眉目,走南闯北,大半个中国几乎转遍,产品推出几批,后来,盈利没了,产品也没了,和定购方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工厂倒闭大吉。他又如愿以偿地分配搞后勤,家里扫帚、跛萁、桌凳自然不缺,更主要的是买东西时可以多开票多报销。有人说,侯三眼黑,只管往自己腰包塞;有人说,接任他后勤工作的有靠山。对于自己工作的调整,侯三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论那种情况,他都能理解,没什么大惊小怪。眼下这项工作虽说捞不到实惠,管理人,尤其管理教师,其中自有一份的优越感。别看我侯三没文化,我还就有权治治那些自诩“有文化“的呆子!老师们有的小心谨慎躲他,有得尽奉承巴结,一旦有何失职之处,侯三是保护伞。于达鄙视候三,侯三也感觉到这一点,心想,你有才干我无能,眼里不放老子,走着瞧!于达在他面前受了些窝囊气后,怨恨校长有眼无珠重用如此无才无德的小人。
他有些失落,也许他应该走,离开他一直认为是一块净土的校园。
于达包容在爱与被爱中,被领导的器重深深感动着;学生的纯情和信赖使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的生存价值。他更加努力。随着他的小说《钟情的圣殿》获省报优秀小说二等奖,市政府一个部门抽调他去当秘书到政府部门秘书工作,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这是步入政府官员层次的机会,这是通往仕途的阶梯。
他没想过未来。对于能否离开校园走捷径某仕途,他也全然没有想过。他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他结识的最大官员是村长,一个把自家粮食拿给揭不开锅的乡巴佬。他只顾及,他离开这所学校,也许再没有和王影相处的机会,在茫茫人海中他就不会再找到王影。这是他唯一的担心。
他对王影不知所以得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于老师好!”甜美娇柔的嗓音,从耳边沁入到心底,那种爽快一如盛夏的一股清泉,流淌进心间。他的思维活跃起来,他的精神倍增,他的脸上焕发着青春的朝气,他有使不完的劲儿,有挖掘不尽的才智和灵感。他感到王影是他鲜活的生命的源泉。他紧张多情地看那阳光、娇美的面靥,一股莫名的热流就涌遍全身,强烈的占有欲便充满他的胸膛,然而,他没有信心,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得到王影的青睐,但他不会服输。
这一年,他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同时被提升为教导处副主任,专门抓教师的业务培训和业务学习。
“于达,你就要走了。男孩子当教师确实没出息。以后混个一官半职,别忘了曾经和你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下课后王影疾步赶上于达伤感地说。她希望于达能有所作为,但又担心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他接触。
“我现在注意不定。其实我不想走。在这里我又觉得不开心......”王影是教研组长,每次教研活动许多人从不参加,王影从不向上反映,只是面对面说他们几句。于达觉得王影不仅是他的心爱,也是一个可信赖的同事。他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他愿意和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为什么,你现在不正春风得意?”王影满眼柔情,紧张而不解地问。
“什么春风得意!我自己也不明白,好像与这里格格不入,总有排解不掉的忧伤。”于达显的孤傲而忧郁。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只有身体的劳累,现在,在校园这个环境中,他感觉心神疲惫,时时的警告自己,时时的约束自己,即使如此,还时时被现实羁绊。
王影是他的慰籍。
他在梦中回到了家乡。他站在北方的天空下,天那么高远,那么晴朗,坦荡的山峦舒展地仰卧在辽阔的大地上,他在奔跑,在唱着一首豪迈的歌奔跑。歌在山涧回荡,他在空中飞翔。突然,他摇摇荡荡地要跌落下来,他看见有一个女孩举着双臂,迎着他。他摇曳着,飘下了,轻轻落在那女孩的臂弯里。他拥抱着那女孩,再一次飞起来,那女孩在他的怀里,娇柔妩媚,他颤抖了,拥着她,感到了女孩的温存香味,他不能自控,失落了……
他借口卖牙膏,顺路和王影走在一起。
从前面的烟酒副食商店传来一首忧伤的情歌,于达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他有些骚动,王影的长发被风吹起,在他的脸颊上漂浮过去,散着淡淡的发香,撩拨着他的心。他的脚步有意识地向另一旁倾斜,想离王影远一点,但他又多么渴望靠近那位清纯的女孩。
“你个性太强,又锋芒毕露,要吃亏的。其实每个人都想过得好一些,只是别人谋取的方式与你不同,隐晦一些易被接受,这里都是知识分子呀!”王影没有感觉到于达瞬间的体味,她满目的阳光,满目的聪慧。在于达面前,她自感优越,她也认为自己很精明,有资格这样和于达说话。更主要的是,她是女孩,她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就要任性,就要摆出不讲理的霸道,就要让对方让着她,矫惯着她。她需要那种感觉,让她欣慰、满足。
对于王影的直言不讳,于达并不觉得尴尬。相反,他觉得王影这女孩很真挚、善良,像山村的女孩,这令于达深受感动。
工作这么久,还没有谁这样诚恳地提醒他。他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茫然、尴尬和难融。但是,在业务上,他看不起王影,王影业务水平很一般,却承担了多次观摩课。课后评议的时候,最初大家谁也不发表自己的见解,一旦有人肯定,尤其校长一点头,自然一片掌声。大家都明白流行的一句话:“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为了毫无疑义的一节课,谁惹人?王影对这一切理所应当,受之无愧的神态让于达藐视。其实从心底他是不希望这些能耐让王影拥有,他愿意让王影做一个平凡实在的女人。他喜欢王影身上洋溢着的一种气息,一种乖巧、婉约又洒脱的气质,还有女孩子的娇媚。他暗自决心要做出点成绩给王影看看,他是男人。当他看到王影被别的男性恭维时,看到王影和别的男同事在一块时甜甜的笑意,他燃起的妒火往喉咙上直窜。
“王影,谢谢你提醒我。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于达想和王影多待一会,她从王影的话中明白了她的态度,还是这样问王影。
“你真的在乎我的态度?”
“真的。”
“不对吧?我觉得你平时一点都看不起我的。”王影埋怨地瞟于达一眼,她感到委屈。
“我没有,我有什么资格?我只是觉得你有那么多人对你好,我不是自讨没趣吗?”于达仰着脖子,望着马路边上跳皮筋的学生。
“我冷落过你吗?是你容不下我!”
“我就是容不得你!我看不惯你——看不惯你在所有的人面前都那么完美,简直是不择手段!”于达停住脚步,生气地冲王影说。话一出口,于达恨自己,这样的话太重了,也言过其实。他是压抑久了。在胡说八道。
王影惊鄂地怒目瞪着于达:“我不择手段?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不可理喻!”说完,怒气冲冲地独自走去。于达愣在那,他不明白自己哪来的火气,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他问自己有什么理由这样伤害王影。他懊悔。这种懊悔时时使他感到愧疚歉意,这愧疚和歉意又使王影在他心目中的影响与日剧增。
同事们祝贺他,祝贺他即将走出“花果山”。
小闹种就是将军。日复一日的“咕咕”叫着,学着迟醒的半夜鸡叫。冬天的六点钟,天还黑着。一片退色的方格旧床单,挂在一米见方的窗口,看去还是月色样的清淡。他没有开灯,半闭着眼睛,胡乱的梦境还在脑子里移动着镜头,让他心烦,又有些依恋。想到和他同样伴着大清早的清冷就奔忙的学生,他的动作麻利起来,他必须在学生进教室之前站在教室里,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学生一个个匆忙有急促紧张的半跑着冲进教室。很无奈,但很威严。这点威严弥补了他辛勤耕耘的劳累。现在最辛苦的要算学生。学生六点半要求赶到学校上早自习,家里学校近一点还好,遇着家远的,刮风下雨都得摸黑赶路。于达同情这些学生,可他又不得不随着不成文规距行事,老师们都是这样兢兢业业燃烧着自己。他不理解有的班主任的悠闲。“过去用‘面操黄土背朝天’形容农民辛苦劳作,是想多打些粮食。其实,教师不打粮也不会挨饿。“他似乎找到了答案。心情有点松懈下了,他想,他不会那么苟且的,他不比别人,他要做个男子汉,有所作为。用村里人话说,要衣锦还乡。他工作努力,他总感觉有无数双眼在看着他。
王影冷冷的神情,于达苦闷不安。他几次试图和王影赔礼道歉,王影都表现出拒之千里之外的态度。他坐在王影的办公桌前,翻翻桌上的作业本,许多页都没有一点红笔勾勒痕迹,看得出好久没有判了。他试着拉拉抽屉,想更近地接触到王影、即使是她用的物品,都上着锁严严实实地封闭在里面。他沮丧地站起,看看腕上的表,期盼着快一点到上班的时间,看到那个可爱而让他痛苦的身影。他顺手把王影的作业本拿到自己的桌上,细心地判完后整齐地放回原处。
他要离开了,他舍不得,可他明白,一个男人,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首先的自强,吃苦、付出,把自己打造得金碧辉煌。更主要的因素是王影希望他走,希望他离开“花果山”走仕途之路。
“王影,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王影开完班会,天色已晚,办公室只有于达还在,他在等她。
“我和你生得那般气?以后,不用你替我判作业,那是我自己的工作。”王影收拾着桌上的书本,漫不经心地说。
“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王影!”于达上前抓住王影的双臂,灼热的双眸望着她,“你真的不明白?!”她看见王影两行热泪早已淌下来。于达紧紧把她拥抱在怀里,滚烫的唇、不可低档的热力使王影难以支撑,全身酥软地靠在他的身上。但王影很快挣脱出来,慌乱地离开了办公室。于达不去想,这次热吻将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只是做了自己极度渴望的事情,他以为这是他们爱情的开端,是毫无矫饰的真率,他陶醉在那一瞬的感受中......
三
王影跑出办公室,娇羞的脸庞在晚霞中更加明媚亮丽。她的心仍在狂跳,浑身的血液涌上来,有些头晕目眩。那男子汉的体味似乎还围绕着她,要浸蚀她的全部身心。她被那紧紧拥抱的征服了,他的肩那样坚实,他的胸膛那样宽厚,那粗大有力却是温柔热烈的双手仿佛还在抚摸着她的双颊,从她的耳鬓间疯狂地滑下,捧着她娇嫩白皙的下颌,使她的红唇就那样渴望地对着他,迎接着他灼烧的目光和鼓涨的双唇。
她喜欢他。没有理由。只有感觉。她这时是这样认为的。
她发现于达在故意躲着她。
于达呆呆地坐在办公室,他后悔自己的行为。自责太鲁莽了,生怕伤害了王影。可是,每当看见那个身影,他就激动兴奋起来,就有一种冲动,就有一种强烈的,要和这个女孩子融化在一起的**升起。这**不可阻挡地在撕扯着他,让他难以平静。
他做不到不露声色,他不能控制自己对王影的渴望。他徘徊在飞马大街的一端,在人流中找寻着她。看到她时,他又没勇气迎上去,只是避而不见。
“不行,我一定要结果!”于达想。
他朝小店铺旁的公用电话亭走去。到处都是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很方便。“这样最合适。没有固定的电话,不会让人怀疑。可是,一旦让他的父母知道了反对怎么办呢?”于达犹豫起来,他放下话筒,又拿起来,拿起又放下。他看见自己皱巴巴的上衣,那是母亲用鸡蛋和城里人换来的旧衣服,一件普通的西服,他穿了好几年了。虽说现在挣工资了,可买一件布料好的衣服也不是一个小开销。他离开了电话亭。目光搜寻着街上的人,那目光中充满了一种超越一切的自信和力度。
“小伙子,有什么事么?”电话亭的老太太探出头问。“想打电话?没钱?打吧。别走来走去了。”
“大婶,我不打,谢谢您了。”
于达转过飞马大街,来到另一个电话亭,给王影拨了传呼。他的背上湿透了,他第一次给女孩子打电话。给心中的女神打电话。
“对不起。”他的声音发抖。
“别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听。”
“你生气了?我真的对不起。可我是真心的,你相信我!”
“傻瓜,你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理我?”
于达双手紧握着话筒,他听到了王影激动的稍有哭诉的声音。他明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女神,他以为高不可及的女神降临了,就在这一霎那,女神降临在她的身旁,他感到这是一个全新的空间,全新的世界。他一时紧张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说话呀,怎么了?”王影在另一头催着。
“王影,你真的理解我?告诉我,你亲口告诉我!”于达命令似地说。
“我理解的。我喜欢……”
于达痴呆地放下电话,片刻才回过神来。他奔跑起来,哼着那首梦中的情歌:“你是我的神,主宰着我的灵魂。没有你我一可不能安宁,我的心会飞到天外,找寻拯救我的主。你是我的神,主宰着我的灵魂。有了你我一生都要飞翔,和你日夜缠绵悱恻,直到化作彩蝶蹁跹……”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县城的中心——飞马大街的一端。行人都疑惑地驻足看着这位被爱情燃烧的青年。他的脑子里空白,只有王影甜美的笑脸和婀娜的身姿在眼前,让他疯狂,让他失重。他闻不到空气中的灰尘和汽油味道,没有听到商店里传出的豪放的乐曲,没有看到周围一双双情态各异的脸庞,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就是他要陪伴一生的女孩,就是他的激情、活力、真爱和归属。这种满足,会激发他全部的热情和事业心,甚至是雄心!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勃勃雄心。
王影站在一边,看着狂喜得像个小孩的于达,感动的浸满了泪水。于达跑过来,站在她的面前,传递所有深情的眼神在熠熠生辉。
那是燃放火焰的目光,是会让人情愿燃成灰烬的**奔放,
两个年轻人再次拥抱。拥抱的那么紧,那么纯,那么热烈,那么忘我。
大街上的商店小贩都按部就班地兜售着货物,街道有些杂乱。行人不多,也没有匆忙的感觉,整个空气安详平和。有几个街道老人带着治安的红袖章,来回溜达,感觉有些无聊。改革开放的春天说是到了南方,在这偏远的城镇里,还没有嗅到多少春天的气息。做买卖的没有适宜的气候,倦怠的脸上没有春风得意的绽放。于达揣着攒下来的二十元钱,在寻找着买毛衣的店铺。进了几家,看上的毛衣都很贵,他囊中羞涩。泱泱地出来,看着旁边走过的和母亲岁数差不多,但比母亲年轻漂亮的女人,二十元钱在拳头里被攥成了一个小团,一种无名的沮丧和从心底拥起的屈辱感咬噬着他。压抑下潜藏着的那种奋进在强化。他愤愤地摔了出去,他感觉手中攥着的不是二十元钱,而是一团挠心、恶心,带刺的荆棘,他要甩掉。他要创造无数的刚从银行提出来的整整一叠一叠的钞票捆子!他兴奋了,丢弃了刚才的不快。天宽阔起来。走过一家副食店,肚子有点饿了。这是星期天的下午,他从早上出来,带着他的全部——二十元钱,去完成近二十年的一个梦想。他还没有吃任何东西。他站在哪儿,看着琳琅满目的食品,突然清醒了,他把仅有的二十元钱随便的扔掉了!他苦笑了,欣赏自己的壮举,耸耸肩,挺挺胸,打起精神离开这里。他想起了小时候,几乎整天都是这样饥肠辘辘,但他没有叫苦,那就那样勤奋地学习,最早,看着村里的人上大城市念书去了,老少满是羡慕赞叹,他想他也会这样。后来,他忘了学习的目的,他不能不学习,学习成为他的乐趣,寄托,生活,生命。
“这是自然的。”他想,“我不会就这样下去的。”
“于达——”有人在喊他。在喧嚣的人流里,时隐时现。于达陡地激动起来,这是他心中一直在回荡着的一个声音,一个天使的呼唤。但他有些胆怯,装作没有听见,想匆匆离去。空空的衣袋里伸出无数的丑陋的爪子,在他眼前晃荡。在这需要钱的商业街区,他不知怎么面对王影。在校园的那种自负和清高,在这里被剥落的荡然无存。他转过身去,摆出随意的却是大步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个方向离学校越来越远,他不知道哪里会把他隐藏起来。他用余光已看到了,王影缠着一个夫人的胳膊,那一定是她妈妈了。他感觉自己满身疮痍……
他没有逃脱。这是光天化日。没有任何遁身的角落。被水漂洗的没有光泽的衣裤,一双有褶皱的棕色皮鞋。这是上班时亲人送的,穿了满满一年了,春夏秋冬。
一瞬间,他坦荡地立在王影面前,他很欣赏自己能随时战胜自己的懦弱和自卑。
“这是于达。我的同事。我妈。”王影笑盈盈地介绍。
“伯母好。”他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王影拽了拽漫不经心的母亲。看着于达,王影的脸有些苍白起来。她没有那种自豪感升气。她垂下了头。绞着双手。不时抬眼瞟着母亲的脸,复杂的情绪使她白嫩的肌肤泛红。
“好。”王影母亲随意地说。他没有看清面前的小伙子,整体感觉一个乡下孩子。她被女儿的表现惊讶了,一股不妙和羞怒在滋生。她一边拉起女儿的手,一边仰头望着商店的招牌,“走吧。进这里看看。”王影感到了母亲的手力。
“妈——”王影看着于达的面无表情。于达半闭着眼,无意有意地看着地面。
王影扭着头还想和于达说些什么,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他根本没有在意王影的母亲。他原本是温柔的情愫现在变得强硬起来。他想着王影,他重新回忆了他和王影的爱恋,那是真的,是真的。他没有骗自己。他们不时地传递过动情的眼神,不时地通着电话,无时地再想着对方。那些醉人的甜蜜的相吻,从没有在他的感觉里淡化过。每晚他备完课后,看到幽幽的一线灯光,展开孤单的一床被褥,那种感觉就由衷侵来,他就在那火热的红唇慰籍中入眠。
想到这,那地方在蠕动。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和征服感占据了他的身心。他感到自己有些卑鄙,甚至是下流。
一个单身宿舍灯还亮着。于达放轻了脚步从前面走过,听到一甩纸牌牌的吵吵声。他开着锁,急躁地左转又转,锁打不开。他长叹一口气,拔出钥匙,蹲在门口。望着幽蓝的天空,星星点点,涌出两泓清泪在眼里打转。听见打牌快要接近尾声,他站起来,锁很容易被打开了。
于达拿着商调表去县政府办手续,一个负责人告诉他,他行动太迟缓了,早有人捷足先登。
于达出来,已是中午时分,赶上下班、放学高峰期,狭窄的道上,人流缓缓移动,比肩接踵。天是这么热,刚刚变的油绿的树叶疲软地垂下头,飞马大街的草坪,曾经远望一片嫩绿的闪光,小草往外渗着水分,仿佛人都能够吮吸得到,现在灰蒙蒙失去光泽、无精打彩向土地低头哭诉。于达浑身像装在一个闷热的大罐里,汗珠不断从额上淌下,他手中攥着的上调表,被他捏成一团,甩在地下,在人们的脚下踢来踩去。他原本没想到去攀高就,是领导的赏识,同事的吹捧,王影的企盼,造就了一个不堪一击的肥皂泡,在他眼前瞬间化为乌有。走到街心公园,人流疏散开来,向各条分道流去。于达看看狭小的校门口,不断有学生走出,他不想回宿舍,他极力寻找着一个发泄的方式,他想大吼,他想骂人。他想到王影,惆怅满腹,他不知怎么来面对她。
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猛地出现在他身边:“小伙子,行行好吧,帮助帮助。”
于达厌恶地侧头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他觉得自己今天这么晦气。这女人紧紧尾随,向他伸着一双枯干、乌黑的手,连连不断地乞讨着:“小伙子,可怜可怜我吧!”他恼怒地转过身来,正要呵斥几句,他看到一双乞怜、悲苦的眼睛,心陡地一颤,半晌没有做出反应。
“小伙子,你会走好运的!帮帮我吧!”那女人语气变得坚定了。
“好运?嗯?——我和你一样了!”女人没有听清楚后面一句话,她也不想去听,两眼直勾勾地瞅着于达把手伸进衣兜。于达把一元钱放在女人一直展开着的手上。女人频频地点着头走了。
“于达,你怎么了?”
于达抬起头,王影下班路过这里。
“没什么。”于达目光呆滞,脸色苍白的望着别处,他什么也没看到,脑子空空的。
“你怎么了,你说话呀!”王影拽住他的胳膊。
“我只能当‘孩儿王’了。”于达口吻冷漠的说。
“你去了?”王影忧虑、紧张的看着于达。
“晚了,有人顶替了。”
“不会吧?这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怎么会变?”王影还是半信半疑。
王影的反应让于达恢复了自己是男子汉的意识,飘散的目光凝聚起来:“王影,我干什么无所谓,你在乎吗?”
王影的双手无力地松落下来,她失望地垂下眼帘。
“你告诉我,你并不在乎我的职业!就是教书,我也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于达握住王影的肩膀,有力而火热。
王影望着他苦笑地摇摇头,走了。
于达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好久,茫然若失。
“别灰心”乔校长在走廊里看见于达“。老实说,我真不愿意让你走,可不能挡了你的前程。现在既然不成,还好好干。”
于达感动地看着乔校长,乔校长一副无奈的表情感叹道:“教师这职业,我干了一辈子,任何语言也无法给她做诠释。常言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人赞美老师是蜡烛,那老师从一定角度讲必须是神;可老师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也要吃饭,睡觉,成家立业。唉,于达,有些事情还得像别人学学,多长一个心眼。听人反应,你的课堂上纪律差点,学生经常哄堂大笑,影响不好。”
“我,——”于达想分辨,乔校长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可你别说。自己干什么随自己干去,可要注意周围的眼、舆论、使脚绊子。”
“乔校长好!”有学生走过来向乔校长问候。
“好!”乔校长点头应着继续说:“学校的人际关系很复杂,尽管是些无关紧要的争斗。可谁也逃脱不了。尤其想干点工作的人。”
“乔校长,教育科来人了,检查义务教育达标情况!”有人在三楼喊。乔小郑意味深长地拍拍于达肩走了。乔校长的一番话让于达陷入苦思,他握着的书本不再亲密,仿佛长了刺,他想丢掉它,他觉得握着地是什么龌浊的东西。他有些疑惧。他想到了王影,娇美的笑,透着灵气的身段,轻松飘逸的步伐,柔顺的秀发,他想投入到王影的世界中去。想到这,他浑身燥热,一股热流拥上来,头晕了。他渴望一种境界,尤其是现在,他的身心迫切希望得到一种万物皆无的安逸与超脱!
“于老师,下课了?”侯三背着手从后面过来,热情地打招呼。于达看着他,机械地“嗯”了声。侯三笑笑,短小的腿迈着八字步穿过走廊。
于达疾步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老师很多。他恢复了自若的神态。王影到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慢慢喝着,一副悠闲的样子。墙上的字画有一角掉开了,向外张着。于达看着她的样子,不禁默默地笑了,他本打算和王影说些什么,可看到王影这副样子,他心里就欢欣、富有,他了解她的小姐脾气,他就喜欢她的任性,娇媚。他没有和她打招呼,王影属于他,毫无疑问的。多少回了,在怡人的、只有他俩在一起的环境里,那种融为一体的感觉包围着他们,让他们几乎失去理智。他控制住了情景,他要对心爱的女孩负责。他证实了这一点。对于王影的冷漠,他满不在乎。唯一担心的是不知王影心情好不好。他做了自我反省,他没有惹她生气的,想她应该是开心的。他就这样一个心愿,让王影天天快乐,日日靓丽。
这是他唯一的希望。调工作化为泡影,他想天外有天,有比他更合适搞这项工作的人选。他虽有些落落寡欢,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如所有得初恋者一样,他什么都可以抛弃,唯独不能失去爱情。
只是这时他特想真正意义上的得到她。朦胧的感受再也无法让他忍受,就如在一个孤独、失落而有无助口渴的人面前,晃荡着一杯澄清的泉水,可望而可及。但是,当他需要的时候,他总抓不住那恰当的时机,仿佛王影有意回避着那云开月郎的时刻,这是于达心烦郁闷,他表面欲是放得开,沉着自信,内心欲是慌乱不安,自卑软弱。王影失望的神情,使于达加深了这种暗示。
一早,于达赶到学校,学生们站队上操,所谓上操就是在操场上跑两圈,不够一千米,起到锻炼身体没有这很难确定,点点人数,少两人,一个网民常加班,一个是“开夜车”起晚了。每日关注王影的情绪成为他的必须,看到王影甜美温柔的笑意,会给他带来一天得好心情。然而,他还是满腹惆怅,他思忖:王影,只是一个女人而已,除此之外,还能代表什么?只是男人一生中的一个逗号。他不知道自己的句号会画在何处。当他和王影在一处时,他欢乐,欢乐的同时,一块重石更加沉重的压在他的心上,他有些胆怯,总有一层阴影在他热烈、纯净、明快的双目中掠过。他把网迷毫不客气地骂了几句,又警告大家,再发现上网耽误学习、上课迟到的学生决不轻绕。晚自习在打扫教室以后,学生们在灯下做作业,两个男同学在安装被打碎的玻璃,三个学生在“学习栏内”张贴他们的优秀习作,有布贴画,油画、讲演稿、满分试卷等,教室里静极了,只有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他看着这一切,独处时冰冷消极的心遍充满了温馨活力。
金林和了酒,东倒西歪,于达让他在办公室爬了一会,倒了水,把他呕吐在裤子上的脏物洗净,他看出景林还是要强得,他不甘消沉落后,于达意识到不能放松对他的帮助。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就要打扫办公室,满是愧疚,于达看着他,心沉沉的,那个小小的灵魂在作着怎样的挣扎?他告诉于达他喜欢一个女同学。
“你还不是那个时候,这样会毁了你的前途!到头来,你会什么也没有。”
“有也淡、无也淡,生也淡、死也淡。”他平静的神态和冷峻的言谈领于达心颤!于达但愿这些话是景林从什么书上看到的,并不是他的体验,他只是在盲目地引用,他何尝知晓这几句话中的血泪?这时成熟还是幼稚?他的表现、甚至神态都和那些所谓的老师隔了一层厚障壁,老师们都觉得他心术不好,建议处分他,警告他,于达同情他,引导他,于达担心,离开景林后,景林会不会走向另一条道路。他观察这几天,景林在用心赶功课,于达暗喜,感觉和他谈话的时机成熟。景林背着手,恭敬地站在于达的面前,看到他那双怀疑、徘徊、和善的眼睛,于达拿出他的答卷问道:“这几天,你还有那种感觉吗?无聊,枯燥,单调,压抑?”他笑了笑,真诚地回答“没有了”于达问他为什么,他努着嘴,平静地看着于达,眼神里包含着喜悦和感激。于达替他回答:“这几天你一心学习,时间过的非常快,是不是?”他露出欣喜的笑容紧接着我的话音“就是。我觉得非常快,也挺有意思,”于达进一步引导他:“努力学习,自己会感到舒畅,如果将来考上了大学,那时,你感觉又是何等的充实呢?”他反复地叮咛景林要坚持下去。然而,他内心肯定,景林不会就此不回头、不动摇的,当外界有什么侵扰时,敏感、情绪型的特质又会彷徨起来,他的精神追求超出了同龄人,这在普遍人眼里是荒唐的,但实实在在存在的。也许,人都在神的指引下活着,“神”便是他们的天性。
“于达,你不能一味迁就景林,不行交学校吧。有老师议论你在金林的问题上太软弱,都反映到校长哪里了。”王影轻声向他透漏。
“难道是我偏袒他吗?”于达不能接受,景林太有个性了,有时对人袒露心胸,以诚相待,有时又愤世嫉俗,看不惯一切。他读了金林的一篇作文《啊,明天》被感动了,在他们这个年龄心目中,明天是绚丽,是光明,那么富有色彩,那么具有吸引力,那么迷人,向往明天之情跃然纸上,他们都是孩子,有缺点错误都是无意识的,可塑性很强。我们有时都不能自已,而况学生?,于达认为对学生应该更多些理解。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眼前是黯然失色,他希望他们不要向他一样。
早晨,于达发现王影的眼睛红肿,精神不振。他心焦、不安。她看见王影摇摇空空的暖水瓶,赶忙上去想接过水瓶:“我去吧!”他说。今天是王影值日。“谢谢!”王影没有抬头,拎起水瓶走了。于达怏怏不快地站在那,没了主意。同事们看见于达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敢多嘴,四五个头颅同时各自转回去,忙自己的事去了。每天的早晨是工作最紧张的,没有谁有闲暇说闲话。于达又几次寻找机会想和王影单独在一起,王影都故意躲开了。课间操,学生在做第十套体操,整体看去,还算整齐。学生人数太多了,密密麻麻站满了操场,体操动作幅度大时,学生们都不自觉地收敛一下本该舒展的的姿势。因为不小心相互磕碰的事常发生。教师们在队伍前或后站立着,或者偷闲闲聊一会,或者密切监视着不认真做操的学生,或者在想着其他的什么事情。课间操结束后,于达大步赶上王影。他跟在她的身旁,痴痴地看着她,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王影加快了脚步,他没有看于达一眼,但她闻到了他的气息。“你别走呀,怎么了?”于达情急之中干脆快步站在王影的前面,和王影面面相视,王影不得不停住了脚步。有的教师在回顾他俩,表情复杂。王影感到了有人尖刻的目光和不怀好意的唇角在他们两之间穿梭。同学们跑步离开了操场,然后解散。自由行动。王影站住了,她把双手插进短风衣兜里,半仰着脸,她不知该怎样开口,她极力想让那句话很平淡地说出来,很平淡地在于达那里消化,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但他担心于达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他注视着王影,王影从于达关切的眼神中解读着一切。她犹豫了,她不忍心说出那句话,她不敢正视于达的双眸。她垂下了眼睑。
“你怎么了?告诉我。”于达一字一句地说。于达扭头望望另一边,尽管操场上还有陆续疏散的学生,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满眼都是王影的影子,满心都是王影的苦乐。
王影长输一口气,说出这话时已热泪盈眶:“于达,以后别这样,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我......”王影说不下去了,她强忍着哽咽,转身就匆匆离开了。
于达呆呆地站在那,“不会吧?”他想。他一时没有明白自己听到的这突如其来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相信这是真话。待他神志情醒过来,他神秘地会意一笑“这个淘气的家伙,又在捉弄我!”“但看他表情不象是捉弄我呀?”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瞬间的感觉。他望着那个魔鬼般的身材,喝了醇香的蜜甜在深处。他的拇指、食指不自觉地打了个响,意识过来,甩甩胳膊,晃着脑袋笑笑,怀着明朗的心情泰然地做起日复一日的工作。所有的学生都回到教学区了,操场空了,所有的老师的面孔都消失了,都回到了教室里,在讲台上展示着自己,也许展示的是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另一个我。王影渐渐走远了,在于达看来,这种情景恰到好处,他不敢想象,当她和王影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这样一个空寂的此时又显得宽广的空间,她和王影在一起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渴望又在逃笔着那样的拥抱,那样的亲吻,那样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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