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习所外,捧了一摞训习服的清风与飘雪并肩走过。望着庭前随着口令一式一动的小训习生们,飘雪笑着与清风闲话家常:“想当初我们也是这般过来的......”忽然眼光扫过一众里个头最小的那个孩子,飘雪有些担心的轻轻蹙起颦眉,“圣上这次准许我也可以一同出访渤海,也不知道康大人的伤怎么样了?”
半晌等不到清风回应,飘雪自顾自的呢喃低语,“若是咱们都走了,万一那些刺客再来伤害康大人要如何应对?那邋遢大伯武功虽好,但来去无踪的性子看起来也是靠不住的,哎......”
清风眼神无波,任由聒噪的飘雪讲述今日侍奉圣上茶饮时朝堂上发生的事。如今的兵部炎尚书大难不死,气焰直逼御前。凡是康学士奏请的任何事宜他都一力反对、大加驳斥;大到学子举考、土地统归还是散派,小到节制宫妇朝臣出行与受飨规模用度、军队伙食......诸如此类林林总总,常常把年近七旬的康老大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遇上药庐捧盅的丫头病了,太医说那是风寒,万万不可把那些乌遭之物传与圣上。而供奉给圣上早朝时候的药茶要暖着,讲究温而不凉、暖而不烫;否则一宿的痰火咳不出来又不得下咽,老人家身体难受,下面人也要跟着倒霉。于是清风想想左右无事,便前来帮飘雪的忙。光耀殿一侧的小门内,隔着一层薄薄的花影璧,后面有一个小隔间是专用来煮茶待侍的。此时二人手上动作皆谨慎小心,生怕弄出点音响来扰了殿内大事。
这是清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炎尚书是如何对待康大人的。想来能坐到兵部尚书这个位置,炎大人他并不傻,尚懂得不把个人恩怨凌驾于公事诉诸人前。因此即使是对康大人过于疾言厉色,多有嘲讽笑骂,却也紧紧把持在效忠圣上、维护中原皇室的尊严之上。圣上最多笑他一个愚忠、规劝朝堂言行一类;却不能够拿他怎么样。守旧派依恃根深蒂固的久享利益,尤为痛恨受封土地不能承袭给后代;而当初的革新一派最小的也有四十余岁,安逸优渥的京城生活已经消磨了他们的斗志,渐渐积攒生根的虚荣心使他们听不得康大人的“倚老卖老”,忘却了当初立志投身科举的信念与出身微寒......于是满朝文武竟有七成以上是支持炎尚书的!
康大人眼看着面前这位老臣,就像是一块永不退却的牛皮糖黏着名为国政朝兴的脚后跟不放,生生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其往退步的后方扯去......满心沉痛之下居然要用他那双文人的手扑倒对方恶流!得到的结果只能是被重重推在地上,满眼飞窜的碎星下康大人恍惚间觉得:光耀殿上朝臣们都围绕着老贼对自己不掩笑意、指指点点!平日里那些与自己一同痛斥恶佞污浊的诤臣却冷脸低头的漠视以对!他求助般的四处找寻着可以支持自己的力量,可和善的老公公假装没有看到自己,威严果决的圣上却要处罚自己公然施暴朝臣......顺着小门帘幕望去,飘雪贝齿吃惊的咬着手指,清风眼看着一代刚正不屈的铁骨文人被逼成疯颠!他口中絮絮叨叨,听不见周遭人的呼喊,官帽摔在了地上也不看一眼,渐渐凌乱的华发将他的老迈与绝望展露人前......
这本是一场朝中闹剧,有人毫不留情的说是康大人不懂得明哲保身,做好事做大事的方法千万种,可他偏偏选择了这样还不算是玉石俱焚的烂办法!至少人家石还站在那里得意荣享,而他这块老玉已经碎得七零八落了。也有些人事后颇为良善的评悼,中原皇朝又失去了一股清流正气,未来的前途茫莽堪忧。
然而即使这样,清风也同那些冷漠的朝臣们一般面上无波,仅仅是看过。该吃吃该睡睡,毕竟一个康老大人的倒台,也不会影响到内务司突然良心发现地免去她今夜等在浣衣局里大堆宫服幔帐的浆洗晾晒。
今夜,宁静而无云。明亮的月光遥遥的照在长安城最高的七重塔尖上,为这一方静谧洒下一层淡淡的银灰。打更的呜咚声响过三更,此时已是子时,打更的内城太监一边敲着梆子走过西角门,觑空揉揉他那困顿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顿时泪意汪汪;路经西北角,隐隐约约瞅见浣衣局里亮着一盏小油灯,他垫起脚尖往里面猫了猫,破口骂了声“晦气”,便提高嗓门喊道:“里面浣洗的宫人快着点!收拾完注意灭干净油火,这样你好我好大家相安无事都好过年----”“哎,听着啦,有劳公公挂心。”里面浅浅回应,听声儿貌似是个年纪不大的丫头,那小嘴甜着听得公公心里是一阵受用。不免软了心肠,哎都是伺候人的,初入皇宫里的嫩苗哪个不是被欺负到这么晚还在劳作?等到熬成冷硬婆娘日子就好过了;不过到那时......想到这里公公伸出三根指头捂嘴轻笑,到那时就该别家嫩苗日子不好过咯。
遥遥梆声渐远,太监的声响时断时续也隐在了风中:“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子时三......更,平安......事......”
翌日,清风把浣衣局里晾干的宫服纱幔收妥叠齐捧与前来验收的老嬷嬷时,嬷嬷那平日里严丝合缝紧抿着的干瘪嘴唇始终没有挑剔任何错处,便放她回去。当她赶到光耀殿外却被飘雪挡回,问知圣上暴怒,断绝了一切无关紧要之人前来侵扰早朝,甚至连奉茶执扇的宫人都被他撵出了大殿。清风这才听说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消息----
兵部侍郎贾梧德昨夜子时离奇死于自家府第。
医官仵作联名奏疏禀呈圣上,死者死于起居之所,门窗安好、屋内布置整洁丝毫不见凌乱,加上全身遍无勒印淤痕,这就摒除了胁迫绑缚等入室行窃、族人分财不均进而引发争执的可能性;同时尸首未见中毒,肤体未曾染绿----这让圣上揪紧袍袖的双手终于松开,透了口气,飘雪不明白:“圣上很怕毒杀吗?”
可想而知清风也不会对此作何反应,于是接下来飘雪终于不再卖关子地吐露了最后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内容:
因为事出离奇,于是医官将死者死因放于最后一点,这有悖于常论,然而医官和官属仵作们坚持如此。飘雪暗忖:也许惊惶的案件剖析可以淡化死因里那令圣上勃然大怒的挑衅也说不定。
而导致死者毙命的凶器竟是一面铁质牌面!上刻“丹书铁卷”四个大字,直插死者心口!同时面额上附了一张昏黄的晕染着往日痕迹的旧笺文,赫然写着:“兵部侍郎贾梧德,己亥二十三年收官银七万两掩批西北防护营军需,换白棉为碎屑糟絮,致使寒冬腊月远赴天山作战之中原军士冻死冻伤者达三万五千零七十一人,我军溃败、战死异乡。”
闻者惊惶,这无疑是当头一棒毫不留情的扫了圣上颜面。用御赐免死令牌斩杀圣上放之不办的恶臣,平日议论纷纷的朝臣们登时噤声;谁也不敢在此时多一句嘴,免得无端成为圣上暴怒之下的炮灰。
不过最终白发苍苍的圣上也只是将兵部一众痛骂了一顿,连声喝问:“就为了七万两白银,弄死护卫朕的三万五千余军士?!一个七尺保家卫国的铁血男儿就值二两银子?一人给你们二两银子要不要啊!你们敢要吗?”
于是这一桩命案在圣上下令彻查的同时,也草草落幕----撤了贾梧德兵部侍郎的头衔,查抄其宅邸亲族充为官有,也对众臣示以警告。为防止消息泄露他国,众人的渤海一行也暂时搁浅。
然这一切并未完结,仿佛是老天与之开的一个玩笑----在一个月内,兵部令史二人、书令史二人、致书令史一人、执方令史一人、库部令史四人相继遇害。凶手所用手法自不必说,眼看着昔日同僚一个个皆被拔除,活命之人岂肯坐以待毙?他们纷纷犹如重击下水面四散的鱼儿或挂冠弃宅死于阡陌;或一晌贪欢醉亡红楼;甚至有人连替身都准备好了两路惑敌,然则替身安逸未死,事主却神准的丧命!据左近赶到的百姓相传,其临死前喃喃念道:“鬼魅鬼魅......”便就此断了气。此等举动触怒天威龙颜,圣上一方面跺脚严令四季堂加紧查办,把个荣齐二王骂的是狗血淋头;一方又索性停止抄没,等什么时候风头落了一并处理,免得无头苍蝇一般为他人牵着鼻子走。
长安城内的这一场乱流,几乎是将整个兵部清洗了一番;惟留下炎尚书一个光杆司令安然无恙。可就在其它五部悄声庆幸的时候,刑部司主事、吏部司封主事、户部金、仓部二位主事又出事了!非但官员,就连工部负责制造军器弓箭的民夫也接连死亡数人。胆子小的躲在家中整日整日的闭门不出,大声喝令围在自家起居前后四方的持枪护卫日夜交替巡视,又忽的小声仿佛害怕被那看不见的杀手听到似的。连着皇亲的甚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求圣上收容住到了宫城内院。然而无论多么严密的防护,那些人的宿命皆逃不过死神的召请。
京城官员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这一系列的大清扫什么时候才算是个结束,兵部尚书炎大人却照旧每日晨早上朝面君。他咬紧的腮帮里是恐惧缓慢降临后的决绝,那些个蠢人都在抱头鼠窜的时候,唯有他知道那张看不懂的催命名单上被孤立的最后一人便是自己。嘴角笑得冷硬,他等待着,看看是什么样的黑白无常能够逃脱自己毫不留情的掌心死地。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这场迟来的小雨仿佛也像长安城里人们的心情一样紧绷着、无法释然。已故公主落华的石墓旁,伴着她的是一座稍显矮小的木刻----随着风吹雨打经年,飞沙走石处那字迹已不明显。清风跪在那里,细心的用刻刀为该墓重新描画棱角姓名。“寒玉之墓”,寒玉也是你的名字吗?冰清雪塑的美玉,那可真好听呢。
抬头仰望这一方巨大的伞盖荫蔽----是一颗古朴粗壮的梧桐树,害怕寂寞一般周围也有很多棵与它比邻而居。落花时节,又是几朵坠落;这不同于一般的娇花,它掉在地上的声音很大,感觉很重,颜色是淡淡的紫白,闻起来气味极淡。一阵风拂过,落英缤纷。清风站起身来觉得那树顶好高好远,也许是累了,展开双臂感觉在这树底下有着好惬意的想望----不执迷过去,也不迷茫将来......曾几何时,她也来到过这里吗?
置身风中被温柔的吹拂着,清风无感无觉的意识忽然骤紧;堂而皇之的脚步声缓慢走来,步履沉稳,踩碎了一些梧桐花。一个人?清风悄无声息的移步于树后,身子紧贴树干而栖。
听声音那人在向墓主人行礼拜祭,“又是一年落花时,”那人笑了,双手小心翼翼地轻抚墓碑,用衣袖为其擦去没落的尘灰;那恭谨的眼神里犹带着追溯往日的沉迷,仿佛触摸着他最亲近的爱人。“姑母您还好吗?侄儿想您了。”
是齐王府的承若殿下。好久不见,自京城发生连续命案后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他倚着墓石靠坐下来,抬头仰视树冠的荫蔽与纷落繁花,“姑母还像生前那般挑剔,连最后的栖息地都有这样雅致的美景相伴,相映成趣。”
半晌毫无声息,久到树后的清风都以为他睡着了,却原来他在取花食蜜!这样野生的花蜜也能吃吗?清风好奇的瞪大了眼睛。“你说----”半句没头没尾,吓得清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重又缩回树后,闭了眼睛缓缓咽气。
“你说清儿还活着吗?”花蜜仿佛能醉人,殿下的声音变得飘飘忽,他笑着的语调说的好慢,“我希望她还活着!再久的时间、哪怕一辈子都看不着呢,我也希望她活着~好好的活着......”可转念像是一万个不甘愿,急躁的语气里又带了些许哭腔,“可是我想看到她啊!我想她啊......”
清风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前面那位殿下的伤春悲秋还没结束吗?清风足尖忽然轻轻点地,青色的衣袂振臂跃上树冠。在风扫花落的沙沙声中,掩去了她翩然离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