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渭河边回到府中,吃了早饭,去病就到书房睡了一整日,近黑才醒来。叫人点了灯,摸出匕首擦拭,正细细抚摸,隐隐听见芷若咳嗽声,去病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子瑜咳疾也是如此。遂收了匕首,踱步出屋,去了居室。
“拜见公子。”荷花见去病过来,赶紧施礼。
“芷若病得如何?好像还在咳?”
“不知为何,姐姐今日咳疾好似还重了一点。”荷花撅嘴回话。
“那是为何?”
榻上的芷若欲起身施礼,被去病制止了,“你病着,就不要多礼了。”去病看着气息喘喘的芷若,仿佛看见昔日的子瑜气喘嘘嘘倒在榻上,就皱了眉,“这太医是怎回事,怎么喝了如此多的药,这咳疾还越来越重了?”
“公子不要怪太医,是妾身身子弱,又受了气,因此不愈。”芷若忍着欲哭的眼,委屈地看着去病。
“受了气,受了谁的气?”去病很是诧异。
“受了公子的气……”芷若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我说过我不会喜爱你的,你知道,我待你就是陈家妹妹,没其他意思,何来气受?”
“公子说过此话,但妾身愿意嫁过来。公子说不同房就不同房,但公子昨日外出不归,妾身实在不知公子何事不回府?妾身想不通,也不明白,公子此是何意?”芷若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府中都知道,四月二十一,我都会离府去渭河边,不是对你不满,你也不必怄气,你今日知道了也好,以后就不会多心了。”见芷若哭泣,去病那黑脸不再黑沉,有了一丝歉意。
“公子为何要如此?”
“你不必知道。”去病叹气,“好了,你也不必伤心,我喂你药。”去病看着荷花,“把姑娘药端过来,我喂。”又吩咐荷花,“你去喊霍连,叫他准备几个菜。”
去病端了药碗,扶芷若坐好,就一勺一勺地喂芷若喝药,“不要胡思乱想,你安心养病。”
芷若止了泪,含情脉脉地看着去病,张了小嘴,一口一口地喝着这沁了蜜的汤药。
———————————————————
芷若那咳疾终于好了。
心情大好的芷若就吩咐荷花,一早就去了趟陈府。
“芷若见过母亲,祝母亲安康。”芷若礼数周到地拜见了陈夫人。
“来,芷若,过来坐。”陈夫人见芷若身子好利索了,很高兴。
“怎去病没来?”
“他月前就去了军中,说了,要夏末才回来。”
“这么久?”
“嗯。”
等芷若过来挨着自己坐好了,陈夫人一笑,悄悄附耳道:“你俩如何?”
“嗯……公子待芷若很好。”
“很好是怎样个好法?”知道去病对芷若好,陈夫人心情大好。
“他喂我喝药……”芷若小声道,“还陪我吃饭。”
“就这些?”陈夫人那笑慢慢地消失了,“没别的了?”
芷若头低得更低了,“他不和我同房……他搬去书房了……”
陈夫人大怒,“这条犟牛,还不要人了!”气恨道,“他那草原女子不知是个什么货色,竟然让他迷惑至此!让他不亲近其他人,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看着正抬头惶惶看她的芷若,陈夫人气道:“你也是,你母亲整日里称赞你如何如何聪明,既这么聪明,你就不能让去病和你同房?”见芷若羞涩,继续说:“同了房就不怕他不喜爱你了!”
见芷若又羞又气,陈夫人叹道:“你不是至死都追随他吗,你就准备一辈子和他如此?你就不想想办法?”
陈夫人抬眼空中,茫然道:“你想指望那犟牛自己回心转意,很难……”语气一变,“那日大婚,我可是按照娶妻的大礼让那犟牛娶的你,对外都说是冠军侯娶妻,你就不知道我的心思?那匈奴女子怎可为我儿的妻室?况且,她也失散多年,不会来了,也许早死了。”
见芷若神色黯然,陈夫人更是有心道:“你不要有什么想法,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成为去病的正妻,指望你能挽回去病的心。”
芷若没有想到陈夫人会如此说话,含羞拜别陈夫人。
——————————————————
“公子又醉了?”书房庭院中,夜灯下,瘦瘦弱弱的芷若站在霍仲身前,看着霍连扶着去病歪歪斜斜地进了庭院门,就细声细气地问道。
“今儿……霍祁生日……公子和霍祁对着干,两人都喝醉了……这不,卫兄送霍祁去……那边院子了……我……就扶着公子回房了……”扶着高过自己半个脑袋的去病,微醉的霍连说话时,可是嘘了好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地说完了这段话。
“我见你今日也喝多了,”昏黄的灯下,芷若冷静地看着霍连,“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没醉……”霍连步子有点不稳,芷若上前两步,赶紧扶住了正晕酒的去病。
去病抬着醉眼看了看身边的芷若,“我好着……”话未完,眼一闭,头就耷拉了下来。
“我这酒量……也就这样了,芷若姑娘不必担心……”霍连继续说着酒话。
见霍连眯了眯眼,芷若继续说:“仲叔,你看霍连是不是醉了,连公子都扶不住?”
霍仲赶紧上前,接住霍连手中的去病,“霍连,你喝了多少?居然说没醉?”
“公子已醉,就扶至居室,妾身服侍。”芷若柔情地说道,没有一丝羞涩。
霍仲怔住了,抬了那疑惑的眼,霍连虽醉,也没有动。几个人僵在了庭院中。
“霍连已醉,如何服侍公子?”
两人还是没动。
“仲叔不想妾身服侍公子?”攀着去病那宽肩,抱着去病那身躯,芷若心中一动,喘气道,“难道仲叔有其他的人服侍公子?或者,妾身有不良妇德不能服侍公子?”
“芷若姑娘误会了,”霍仲不慌不忙道,“只是,公子没有交代就到居室,我怕公子醒来会怪罪我们。”
“公子如怪罪,仲叔尽管说是我安排的。”跳闪的烛火下,芷若那眼透着坚毅,那脸更是铁了心:今夜必须按她的意思办。
看着一脸坚定,毫不让步的芷若,霍仲踌躇起来:芷若虽以妾的身份嫁过来,但却是以正妻的礼制娶的,还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居室,显然,皇后和陈夫人都按正妻之礼待芷若,公子为何不按正妻待之?霍仲不解。可娶了妾,公子却住进了书房,霍仲更不解,既然不喜欢,为何要娶?公子住进了书房,却每日都陪芷若吃饭,还亲自喂药,还问寒问暖,公子喜欢?霍仲摇头,确实摸不透公子的脾性,倒底是喜欢这芷若姑娘还是不喜欢。今夜,芷若姑娘如此说话,她服侍公子也是本分,没理由回绝。
醉眼的霍连更迷茫了:自汉女子瑜死后,就不见公子好脸色。公子大婚娶芷若,虽没好脸色,可那看着芷若姑娘的黑脸倒柔和许多。公子明明对芷若姑娘很好,和姑娘一起过了上巳节,回来,还抱着芷若姑娘下了马车。姑娘咳疾一直不见好,还嘱咐自己请太医看病,还亲自过问,芷若姑娘一哭,公子就心软,脸就不黑了,亲自喂药,吃饭也不要自己服侍,陪着姑娘一起吃,应该好得不得了,可大婚后搬去书房住,还要自己继续服侍,霍连不懂,可不敢问。
庭院中的人继续僵硬地站着,渐渐的,娇弱的芷若如何撑得住去病那高大身躯,去病身子开始向芷若身上压,提着灯笼的荷花说话了:“大管家,我姐姐可是按大婚之礼进府的,我姐姐服侍公子有错?”
霍连去扶去病的手,也被芷若推了回来,芷若嘘嘘道:“仲叔……快点……快过去……我撑不住了……”
霍仲看看不放手的芷若,沉吟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那,霍连,就将公子送回居室吧。”霍仲让了步。
“可公子醉着,我们如此,行吗?”霍连那迷醉的眼一个清醒,就不敢了。
“公子……平日待我如何?”芷若心中大骂霍连,忍着巨大的压力,抬头笑盈盈地看着霍连。
夜灯下,芷若那脸模模糊糊的,但那笑还是依稀可见。
“公子……日常待姑娘很好……”霍连不知怎回答,老老实实道。
“这不就对了……妾身……服侍公子乃是礼制……更是天理。今日……公子回居室入睡才是正理。”芷若憋气答话。
那酒的后劲一来,越来越迷醉的霍连想想,也对。望望点头的霍仲,就没再细想芷若所说,糊里糊涂地就顺着芷若的意思,点了头。
见霍连点了头,气虚的芷若松了手,霍连接住去病身躯,和霍仲一起将歪歪倒倒的去病扶进了居室。
卧榻房内,芷若叫了荷花,打了热水,用帕子细细擦了去病那张黑脸,左右细看,那眼一直就在微笑,正陶醉间,只见去病一翻身,自语道:“石岩子,食言耳!”说完,又鼻息粗重地睡了过去。
芷若一惊,微笑的眼就失了颜色,帕子飘然翻落地上。芷若惊异地看着荷花,“明日里,你向霍祁他们打听一下,这石岩子是何人?公子为何如此关心?”
荷花点头应了。
洗漱完毕,荷花自去外间守夜。芷若自己吹熄了纱灯,烧着脸,缓缓脱了自身衣裳;又窸窸窣窣地摸着,褪去去病中衣,一身火烫抱着去病身子……
芷若一觉醒来,身边已经没人,喊了荷花,羞答答地问:“公子哪去了?”
“公子一早打马出门了。”
“霍祁他们也跟去了?”
“公子今日好吓人,自己穿了衣,黑着脸,怒喝了霍祁、霍连,就出门了,不知去哪里,我们都不敢问。”
芷若根本就没想其他的。赤身睡在薄衿里,芷若幸福地回想着昨夜情景,羞红了脸。但想到去病一整夜都唤她为子瑜,心中又冒酸气。芷若慢慢回味昨夜情景:想必,公子心中那人就唤子瑜?不知是何等样人,令公子日日难忘,竟然那事上也唤着子瑜的名?想到去病一晚上都折腾她,芷若那脸更红。
平日很早就起床的芷若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多时,等到日上三杆后才叫荷花服侍她起床。
荷花向芷若道喜,芷若含羞接受。
————————————————————
去病一早就打马去了渭河边。
今日一早醒来,去病见他赤身,芷若露体,已明白昨夜之事,那脸就暗沉了下来,那欲吃人的眼瞪退了上前服侍他穿衣的荷花。去病自己穿了衣,出外怒喝了霍祁和霍连,三人就打马去了渭河边。
去病黑沉着脸站立草地,手中握着马鞭。
霍祁、霍连跪着,一脸苦相。
“昨夜,我为何在芷若房中?”
霍祁看着霍连。霍连心中叫苦,小心道:“昨日,霍祁醉了,我扶公子回房,遇到芷若姑娘,她让公子回居室就寝,大管家和我就应了。”
“你应了?老子的事几时由你做主了?”去病怒吼道。
看着那张黑沉沉的脸,霍连慌忙低了头。
“我应了?”去病继续吼道,“自芷若进府,我就睡书房,你几时见我到居室就寝?”
“芷若姑娘说,她服侍公子乃本分,”霍连小声道,“我们见公子对芷若姑娘也很好,就——”
“我对她好,你就听了她的话?”去病打断了霍连的话,怒火盈天地吼道。
去病走过去踱过来,眼中怒火熊熊燃烧,“你什么时候听他人的话了?”
“公子,我……不敢……”霍连低头,胆颤心惊道。
“你这错,让我无法自改!”去病继续怒吼。
去病大步过去,手猛然一挥,就是一鞭,那鞭重重地抽在霍连背脊上,霍连身体抖了一下。
然后是一鞭又一鞭,直到去病累了,那高高扬起的马鞭才被重重地丢在地上。霍连背上全是惨不忍睹的鞭痕,背上锦缎已浸透在了殷红的鲜血中。
去病面朝渭河,长叹一声,双腿一跪,脱了上衣,露出虎背,哑着声:“霍祁!过来,抽我!”
霍祁跪着,没听明白,抬头茫然地看着去病。
“没听到,抽我!”去病吼了起来。
霍祁慢吞吞地走过来,“公子,你如此责罚自己,我不忍!”
“我此生只爱子瑜一人,我食言负了她,她因我而死;昨夜,我又负了她,我应受罚,你也不听老子话了?”去病眼眸全是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霍祁拿了地上的鞭子,上面还沾有霍连的血渍,一鞭一鞭地抽在去病身上……抽得霍祁心中滴血。
一直抽到去病叫停,霍祁才手软地丢了鞭子。去病已匍匐在地。
霍祁仓皇跪地,热眼看着公子,“公子如此自责,子瑜姑娘已经原谅公子了。”说完,简直不敢看手下鞭痕。
“她活着多好……”去病昂头喃喃道。
三人临近午时才回府。
众人见霍连一背的鞭痕都是赫然,大管家更是惊心,芷若听说也吓一跳,眼惶惶许久才镇定下来。
一府之人都兢兢业业,不敢乱问乱语。
荷花不敢问霍祁,那石岩子是谁?但通过他人还是打听清楚了:石岩子乃霓裳坊一艺伎,颜丑遮面。芷若一听:倡优,为低贱之人,颜又丑,就没再深究。
——————————————
椒房殿内,去病和芷若正叩拜皇后。
皇后仔细看了看正抬头的芷若。
芷若一身如花鲜艳衣裙,脸施薄粉,眼含俏意,笑意映额。整个大殿,都可感受芷若那一脸的灿烂阳光。
皇后那眼也跟着含了笑,“芷若如此高兴,定是有喜事。”
“我和公子已行周公之礼。”芷若低了头,轻声细语说着话,席上又向皇后躬身施礼。
“那,恭喜你们了。”皇后甚是宽慰,语气很轻松,“告诉陈夫人了吗?”
“还没有。”
“应该告诉陈夫人,她是最在意此事的。”皇后轻松地抬袖喝了一口茶,缓缓道。
“如今已行了周公之礼,去病还有什么想法?”皇后看着去病,那眼中的笑意很明显,“你那草原之妻已失散多年,你也等了多年,男子汉大丈夫如此,也尽心了。你不若就娶妻芷若,你俩恩恩爱爱更好。”
“去病在草原发了重誓,只娶她一人为妻,不会再取;即使那女子已死,妻室也空着!”去病语气很坚韧,毫不退让。
去病的回答如一盆冷水浇在热气腾腾的芷若心上,焰火熄灭,芷若心苦,眼泪都掉了下来。
皇后一眼瞟见,“你也不必心伤,陛下有交代,去病乃重义之人,难有入眼之人,如今看上你芷若,特令本宫嘱咐你要好心服侍。”
芷若听是皇帝之言,忍了泪,叩头谢恩。
回去的马车上,芷若苦着脸,去病瞧了,一脸平静,“那日晚上之事,我也有错,不过,今后不会再犯。我曾告诉你:我只爱那女子,此生不会变。”
芷若听了掉泪,去病却闭眼不见。